潘年英的小說是哀傷的流水,溫暖的夕陽,思念的野草和山間的小路。當一幕幕時尚流逝之后,當一局局爭奪了錢,這樣的小說還將默默地與人們一道遠行?!n少功潘年英以自己故鄉(xiāng)為背景,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現代侗鄉(xiāng)農民生活的圖畫,它是否帶有幾分懷舊感?或許有些。在我看來,這位作家更多地是以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創(chuàng)作來展示侗鄉(xiāng)農民的文化,來觀察最基本的農村社會,來思考傳統(tǒng)習俗的保護和繼承。潘年英的寫作,顯然具有一種邊緣性質,其屬于中國文化邊界旁一種獨特的文學樣式,這種文學有其獨到的魅力和價值?!ǚǎ┌材?居里安我差不多到中午才回到家,這時豬早已侍弄好了,伙房里幾位幫忙的屠夫正在吃泡湯,其中一位大約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了,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并叫我去跟他們吃飯。我認得出他便是我父親過去的酒友之一,一個叫老靈的頂沒出息的莊稼漢,昨天晚上我才聽母親說,他的兩個剛剛長大的女兒被同村的老元拐賣到浙江了,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母親抱怨我去了哪里這半天也不見影子,說一家人到處找我吃飯找不到。侄兒丁丁和當當報告說我去了屋背坡,母親叨念說我每次回家都要去屋背坡轉一圈,那屋背坡難道有好風景?我不理會她們,自個兒躲到客房里去。Nyo,我現在要告訴你這新房子的故事,這是我和父親一起修起來的,說起來并沒有多少年,但現在卻也頗顯陳舊了。那時候我還在天柱念高中,暑假回家,父親便叫我跟他一起到遙遠的“高他塘”去砍木頭,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那些伐木的日子。天一亮我們就出門,一直砍呀砍,砍到中午太陽當頂,二弟和母親才為我們送來米飯,但丟下斧子我就躺倒了,明知肚子餓得厲害,卻無胃口去吃飯??粗沂稚霞缟系哪切┭?,母親心疼得流了淚,她勸父親不要叫我砍木頭了,說我還是孩子,造孽??筛赣H說:“他不做誰做?請人做不要錢?”又說:“我像他這樣大的時候,比這大幾十倍的木頭都砍過了?!庇终f:“做來還不是他們坐,你怕是我坐?我坐現在這棟就夠了,我是怕他們三兄弟以后打架,才來吃這份勞苦?!薄白本褪恰白 钡囊馑?。在整整一個夏天里,我就這樣一直跟著父親砍木頭,剝木皮,扛木回家,累得像死去一回似的,但并不抱怨,我那時有一種決心,便是立誓要當盤江地方最讓人看得起的農民,因為那時我對于考大學還沒有絲毫的希望,盡管我也好學,勤奮,且十分地巴望著能跳出農門,但一切都還十分緲茫,班上五十二位同學,我的綜合成績排在二十名之后,而老師說,只有進入前八名,考大學才有希望。父親看著一身傷痕的我說:“要想過安逸日子,那就只有一條路,讀書,考大學?!笨忌洗髮W又怎樣?我那時競連設想也無從設想。父親說:“考上大學,那就是國家干部了,吃皇糧,坐印子屋,不曬太陽不淋雨,像你庚爸運中一樣?!薄坝∽游荨本褪恰按u瓦房”?!案帧本褪桥c父親“打同庚”做結拜兄弟的朋友。運中是他的中學同學,兩人關系非常要好,父親后來因為奶奶病故而中途輟學,運中卻讀書出了頭在凱里一家機械廠當了干部。那人有一年來過我家,我第一次在他那里看到了香皂,他管它叫“洋堿”?,F在想來,那真是很遙遠的事了。一年后,新房立起來了,就是我現在住著的這棟,也是三間三進的大房子,不過這次我們是修在平地里的,不再吊腳,用我們盤江地方話說,就叫“地屋”。比起吊腳的“樓屋”來,“地屋”的好處是進門不再爬樓了,樓下也少了雞鴨豬牛等牲畜糞便的臭味,但“地屋”潮濕,痛風濕的人坐不得,現在我媽就一天到晚喊腳桿痛,就是坐地屋鬧的。但在我看來,坐地屋最大的不方便是晚上“起夜”不方便,以前坐樓屋,晚上起夜就直接從窗口上往樓下拉,沙沙沙,落在竹葉上,還給竹子積肥哩;現在坐地屋,沒有“樓下”了,得走出大門去茅廁,麻煩。我家新屋的屋基,原是一塊菜園,是我奶奶留下的菜園。你知道的,它是這河谷中很奇怪的一個平臺,背山臨水,正是老屋基山背后大坡的一條余脈,據風水先生說,這屋基是青龍吃水,將來是要出大人物的。我父親一時就喜歡了,就建了房子。而且房子剛建不久,他便迫不及待地搬進來住了,老屋呢,則空著,幾年沒人住,老屋的木柱開始發(fā)霉,父親后來便把老屋賣了,據說是賣給了浙江佬,四千塊錢。那時我已大學畢業(yè)留在貴陽工作。有一年回家看不到老屋,我心里很失落,我覺得父親不應該為四千塊錢就賣了老屋,當然,四千塊,在八十年代中期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更不用說在偏遠的鄉(xiāng)村。父親把錢存在信用社里,他以為從此可以過幸福日子了,沒想到,接下來的幾年,物價連年上漲,四千塊錢貶值了,四千塊已不是四千塊了,父親后悔得欲哭無淚。我現在還記得新屋地基原先的樣子,那時園子里有兩株橘子樹,橘子還未成熟,村里的孩子便來摘,我不讓他們摘,我說那是我公栽的橘子你們不能摘。他們說,什么?你公栽的?你喊得應么?反革命家屬!你閉上你的烏鴉嘴吧!他們快活地摘著,罵著,而我則默默呆在一旁,心痛地流著淚。后來父親把那兩株橘子樹砍了,我雖然很愛吃橘子,但也覺得父親實在砍得好。園子里一年四季都長著綠油油的青菜。印象里最多的是牛皮菜,牛皮菜放豬油炒,是我童年里最經常吃的一道菜。我放學歸來,必在園子里看到母親的身影,她總是穿著那藍色的陰丹士林布父母裝,色彩很鮮艷,遠遠就能看見??匆娏四赣H,就看見了家,也感覺到了幸福和溫馨。園子四周塞了木樁做的籬笆,防止牛羊進園糟蹋菜苗?;h笆上爬滿各種青藤和牽牛花,都長得太猛,母親每年要挖掉許多,然后讓南瓜藤爬出來。南瓜葉和南瓜花都是可以吃的,用菜油炒,香得要命。南瓜花開得很大,金黃色的,很好看;花開的時候,會有蜂子飛來采蜜,蜂子飛進花蕊里,半天不出來,我們便悄悄把花瓣封了口,蜂子飛不走了,在里面嗡嗡叫,我們便拿來當一件寶貝玩具玩。但有時會不小心被蜂子蟄傷手,很痛,頓時哭得呼天號地,大人卻說:活該!一邊說,一邊卻為我們掏耳屎敷住傷口。耳屎能治蜂蟄?我對此事始終心疑。但是奇怪,敷了耳屎后的蜂蟄傷口,果然不大痛了。秋來籬笆上掛滿大大小小金黃色的南瓜,奇怪那時貧下中農的子女居然對這些東西都沒有興趣,其實他們把這些瓜都摘了去,再罵我們一聲反革命家屬,諒我們也不敢怎樣,還不是眼巴巴看他們拿去!但他們居然不拿!后來來了知青,知青倒不客氣,不管是園外的還是園內的,也無論是反革命家屬還是貧下中農的,他們照單全收。還好,一視同仁,我們也少一點自卑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