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由作者30余篇音樂筆記(隨筆)組成,談貝多芬,談莫扎特,談舒伯特、柏遼茲,談瓦格納、德彪西,無不從自己的半生的深切感受落筆,無不從別人未留意處說開。作者幾十年對音樂的理解,對人生的感悟,都一一濃縮在他的文字里。談音樂,有感覺,有色彩,有領悟的文字不多見,本書即是難得的一輯,讀者不信,請讀下面《天才與庸人的喝彩》一文!片斷:天才與庸人的喝彩——再說莫扎特向來有“莫扎特謎”之說,謎在于其人的稟賦過人,其樂的似淺率而實神奇,等等。而今借著紀念他死去二百年的機會,又出現(xiàn)了“莫扎特狂”。十九世紀以來,莫扎特已成了許多音樂家“心中的太陽”。有的頌贊也頗帶點崇拜狂的味道。當代指揮家索爾蒂說,他之所以相信上帝,原因有二,其一便是出了莫扎特這樣的大天才。還說他的音樂無一句不美。我也算個莫扎特迷,雖然并未因此而信上帝,也很不夠資格去贊同或反對“無一句不美”。因為他的六百多號作品,聽過的只是不多一部分,是否聽懂,還大成問題。莫扎特迷也好,莫扎特狂也好,想想這位大天才二百年來在聽眾心目中地位的升沉是很有意思的。因而又翻出百年前蕭伯納為他的百年祭而作的幾篇文字來讀(收在加利福尼亞大學版《蕭伯納樂評集》中)。當年蕭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尚無大名。要再過一個年頭(一八九二年)才拿出他第一部劇作《鰥夫之家》,但他已寫了十來年的樂評,而擔任一家雜志的樂評欄首席撰稿人也兩年了——不過,他用的是“巴賽特管”(CornodiBassetto)這古怪筆名。它是類似低音黑管的一種樂器,如今已從管弦樂隊中“退隱”多年了。莫扎特不但為此器和黑管寫過二重奏,還用之于《魔笛》與《安魂曲》中。從蕭在百年前寫的這幾篇文字中,可以得知,那時的英國雖是音樂文化昌盛之地,莫扎特的作品卻已從原先的大受歡迎轉而頗被冷落了。到了百年祭時,才又漸漸有了票房價值。那受冷落的情形,讓蕭用漫畫筆法一描,讀來可發(fā)一笑:“(莫扎特的交響樂)演奏快板的第一樂章時,聽眾已煩躁不寧。呵欠連連地好歹熬過了行板樂章。奏到小步舞曲的第三樂章,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那‘三聲中部’(按,為傳統(tǒng)的小步舞曲中間一段)倒還好聽,于是堅持著把最后一章聽下去,反正快完了?!蹦菚r節(jié),除了少數(shù)的知音,庸人們已經把這個百年前人們的寵兒淡忘了。待到百年祭之年,平日不提此人的報刊上忽又把他抬出。音樂界自也不得不有所表示,應個景?!八m”排出了《朱庇特交響樂》和《安魂曲》。阿伯特音樂廳則排出了《安魂曲》與《朱庇特交響樂》。蕭認為,冷是因為從前熱過了頭,但也要怪那些庸劣的演出壞了作者的名聲。某些樂隊指揮總以為莫扎特的作品容易對付,殊不知要作精彩的演繹是要真功夫的。只是在里希特這樣的真正領會莫扎特音樂的人指揮下,英國聽眾才又發(fā)現(xiàn)了莫扎特,頓時把那些正吃香的新作品給比了下去。蕭所謂的新作,也并非無名之輩的貨色,而是李斯特、瓦格納等人的大作。那時正是這類作品最有吸引力。其實蕭自己便是瓦格納派的宣傳者。但他最討厭庸人們一窩風趕時髦,有些人只愛聽個新奇、熱鬧。而且像《女武神的飛馳》、《魔火場》這些并非無價值的作品,由于討人歡喜而過度地重復演奏,弄得喪失了新鮮感。蕭有次因為有一場音樂會中有莫扎特作品,欣然赴會,卻遲遲進場,以躲開那些時新節(jié)目。從小便把一部《唐璜》聽得爛熟的蕭,對莫扎特自有他的卓見。比方,古諾認為這部歌劇盡善盡美,他便不肯附和。蕭天生是個劇作家,所以他極力主張音樂的戲劇化也就不奇怪了。他曾認為,一切音樂作品無不是標題樂。對于不去依附文學內容而只守著樂藝自身規(guī)律與形式的純樂,他往往不以為然。對于莫扎特之不作標題樂,他認為要怪老莫扎特的狹隘的教學法。老父灌輸給兒子的觀念是“一篇用奏嗚曲形式譜成的樂曲,只要聽起來是美的、均衡的、率真而饒有興趣的,此外不必也不容再有更多的要求”。蕭因此說,假使小莫扎特未曾經過這種訓練,說不定會得出自己的結論:沒有詩或劇的內容,這篇音樂只不過是無益的浪費。蕭又認為,莫扎特有時在其器樂作品中其實也表了某種詩意的內容,但又徒然才智虛耗于遷就音樂形式,而不能毅然越出樂式的藩籬。于是,這一篇作品,在不知樂式為何物的外行聽來仍是一首音詩;而那些對詩與劇感覺遲鈍的音樂學究們,則拿它當古典作品的楷模來教授自己的門徒。蕭對莫扎特未能擺脫家教的束縛,把器樂曲都作成了純樂是深為惋惜的。這可真是那位望子成龍的老父決想不到也不能接受的!為了兒子,他把父親、教師(不止教音樂,也教文化)、秘書、劇本作者、宣傳者、旅游組織者這諸種職務都集于自己一身了,必要時還得當兒子的跟班!他把栽培自己的神童兒子當成了神意、天職。后人也有非議,說他的有些行事簡直是赤裸裸地在兒子身上“開發(fā)”。為兒子吹噓的廣告也俗不可耐。我們還是應該接受一種多數(shù)人的看法:莫扎特的才智是老天和他老父共同造就的杰作。縱然可以怨他挾著孩子奔波,過分損耗了孩子的精力,然而假如不曾行萬里路,遍游歐陸音樂中心,親炙了格盧克、海頓、J.C.巴赫等等樂界泰斗,恐怕也就不會有那個取精用宏,不能以一民族的傳統(tǒng)局限他的莫扎特了。至于音樂之美在于純還是不純的問題,蕭其實自己也是徘徊不定的。他既崇仰貝多芬,也贊美莫扎特,在他對這雙峰并峙的相提并論中,有的議論大可啟發(fā)我們去思索樂史中的無盡波瀾。蕭提出,盡管百年前的人總把莫扎特看成一個標新立異之徒,其實,他是一代樂風的一個總結。就像拉斐爾之于畫,莫里哀、莎士比亞之于劇。這一點,海頓看得清楚(按,海頓曾向老莫扎特夸他兒子是當代最了不起的作曲家。)。他本人雖然寫不出像《降E大調交響樂》這樣的杰作,但他知道其中有自己一份貢獻。莫扎特是站在他肩上所以更高大??墒?,海頓不可能認為,自己也寫得出《英雄交響樂》的第一樂章。對于那樣的音樂,他甚至會搖頭。這倒又并不是抑此而揚彼。蕭的看祛:藝術創(chuàng)作最難的是集前人之大成。任何人可以開個頭,難在作總結,作出后來者難乎為繼的總結。蕭雖然在贊揚貝多芬的造反精神時說過:相形之下莫扎特只是個穿號衣的仆從而已??稍跇匪嚿嫌职涯乜吹酶?。尤其在他批評貝多芬的模仿者“無目的地故作高深”、“虛張聲勢”、“一味制造高潮卻總叫人失望”的時候,更加傾心于“善能駕馭音樂,也駕馭自己感情,始終不失其優(yōu)雅”的莫扎特了??偨Y之說,有助于解天才之謎,沖淡神秘性。如果沒有那個等著斯人作總結的十七、十八世紀歐洲音樂文化的大環(huán)境,沒有乃父嘔心瀝血的因材施教等等因素,這個秉賦迥異常人的孩子,也只能像他姐姐(另一個神童)南耐兒那樣,退化為常人,一首曲稿也沒留存下來吧?真不知庸人們的捧場、起哄,是玉成了還是幾乎摧折了這個天才!看一看他十四歲那年一場音樂會的節(jié)目單,不難想象到他所受的押弄與折磨。六個節(jié)目,全是臨場即興創(chuàng)作和演奏。其中一項是一首詠嘆調,現(xiàn)場看歌詞,即時譜出,自唱,自己彈伴奏。當年,同“百科全書派”人士有交往的格林姆男爵記述道:“音樂家把所能想得出的最難的測驗都提了出來?!边B英王也親自考這孩子。薩爾斯堡大主教為了試他是否真能作曲,把他軟禁了一個禮拜。通過了這重重磨難,造成了轟動效應,他也學會了對付庸人。什么顧客給什么貨。對一個如此敏感的早熟兒童,這自然有助于他領略“人生實難”的滋味。如今的種種國際比賽之類,常常令人聯(lián)想到神童們的磨難似乎還在繼續(xù)。有時又覺得,受折磨的何止是臺上少兒。那座中評委們被迫接二連三地聽門德爾松的協(xié)奏曲,往往要聽幾十遍之多,硬是把這部最需要保持新鮮感的作品吃倒了胃口!可惜不能請蕭再來發(fā)幾通快人快語。對于種種對待文化藝術的不文明做法,他最義憤了。然而,他對庸人庸行開炮又是同他那主張社會改革的一面有聯(lián)系的。他雖嘲諷了趕熱鬧的風氣,又即點明:“沉悶無聊的日常生活,弄得大家去尋找刺激。只要這種無聊文化延續(xù)下去,莫扎特就被束之高閣了。倒霉的是這文化貧瘠的一代,于《唐璜》的作者又何傷!”我覺得,蕭的文章也啟發(fā)人們用你自己的耳朵去聽莫扎特。自從他寫這幾篇為莫扎特鼓吹的文字,一晃又是百年。莫扎特的知音顯然是多起來了。像我這種夠不上知音的,也是始而嫌其平淡,漸漸發(fā)現(xiàn)有味,終乃驚嘆為音樂美的極致;所以讀蕭的文章也增加了同感,也更知道舒曼的話是對的:“隨著歲月的更替,我們的要求愈來愈高。我們所喜愛的人的圈子也就愈加縮小了……甚至莫扎特的陽光燦燦的峰巔,對于青年也還是高不可攀?!保ā妒媛撘魳放c音樂家》)。有關莫扎特的許多傳說,在其身后很有廣告作用。到現(xiàn)在,一件件被澄清得不那么值得津津樂道了。這在“謎”與“狂”的愛好者是掃興的事。舉個例子,不但沙里埃利下毒之說無稽(此人后來還當了他兒子的老師),連《安魂曲》的寫作對他精神有大刺激也不像,臨死前的那些日子,他并非怎么頹喪的。他雖不幸短命,但當時便公認為同海頓并世齊名。身后為之作傳者不少,且有他姐姐和妻子提供資料。百年誕辰前后,又出了他的學術性傳記。尤可慶幸的是,學者克希爾做了嚴肅的編目工作。所以凡是他的作品,曲號上都附著一個代表克氏的“K”字。蕭的話,沉痛中含著憤慨:“莫扎特后半輩子那十四年,是一個極偉大的人生活于一個極狹小的天地間?!本S也納宮廷又要羈縻他,又只叫他寫一些舞曲。有一些作品只起了個頭,沒有買主,便擱下了,成了殘稿……今天的莫扎特狂熱中,恐怕仍然是知音的掌聲不如庸人的起勁。有些人則是“吃”莫扎特的吧?這樣,百年前的文章讀起來似乎并不陳舊,只可惜蕭翁不能再來一篇,否則必又是醒腦的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