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一個復雜人物,同時也是治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者無法回避的一個巨大存在,雖然國內已經陸續(xù)出版了不少周氏的各種著述,但真正能夠全面系統(tǒng)表現(xiàn)周氏思想文風、并為他個人生前認可的自編文集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止庵先生是國內著名的知堂研究學者,近年來他潛心于周氏著作的搜集整理,抉隱發(fā)微,畢數年之功,終于先后編輯出版了“苦雨庵譯叢”和“周作人自編文集”,為還周氏著作的本來面目提供了一個頗為可靠的版本?!犊嘤挲S識小》一書是止庵校編完“周作人自編文集”之后所作的讀書筆記,是他對周氏文字校對梳理后的總結和對其思想感悟的延伸。周作人首先是作為一個思想家屹立于世的,在他心中,“人”字是大寫的,尊重個人權利即是一個最基本的底線,這既是他對人的態(tài)度,也是周氏人本思想的核心內容。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周作人的思想既是多元的,也充滿了矛盾與對立,他一直反對各種形式的文化霸權,認為如果世間只容許一種聲音存在,哪怕這種聲音說得如何好聽,其實質仍然是專制、不寬容的。雖然周作人一再聲明自己“對于學問藝術沒有什么野心,目下的工作是想對于思想的專制與性道德的殘酷加以反抗”,其文化批判的意義恰恰在于對禮教桎梏的撥亂反正,目的無非是讓人更加自由、自主地生活,以重塑一種新的生命價值觀念。周作人嘗言:“君師的統(tǒng)一思想,定于一尊,固然應該反對;民眾的統(tǒng)一思想,定于一尊,也是應該反對的?!倍光謩t不無感慨地說道:“政治專制來自某一方面,思想專制則來自各個方面,甚至政治專制的對象也成為思想專制的一分子。思想專制的實質,就在于人們普遍喪失思想和判斷能力,自覺趨同于專制本身?!边@既是止庵通過自己的文字對周氏思想的特別彰顯,同時也不妨看作是止庵對現(xiàn)實社會所表示出的某種警醒與關注。周作人除了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之外,還是一位成功的散文美學大師,對于周作人后期文章的“文抄公”之譏,止庵可謂解人,他敏銳地指出知堂老人作“文抄公”并非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僅僅以“可以得道,可以養(yǎng)生”為目的,而是轉換了一種敘述方法,“放棄了過去的一部分,卻保持和發(fā)揚了更重要的部分”,從細微處展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系統(tǒng)批判,閑適只是表面現(xiàn)象,其思想的深刻卻一以貫之,并未發(fā)生本質的變化。對于現(xiàn)代文論將周氏看作是“閑適”小品的集大成者,止庵則在對周氏文字進行條分縷析的基礎上,一針見血地指出知堂老人的“閑適”乃是“情感受到抑制,不能暢快表達,然而終于又有所流露,這造成文章的一種內在張力,可以產生相反相成的效果,較之暢快表達可能更具感染力。”思想家作文皆有所為而發(fā),但我們大多數人的讀書只不過泛泛而讀,往往失其精義,止庵對周氏文章的細心解讀與發(fā)現(xiàn),無疑能夠起到金針度人的作用。歷史畢竟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鏈接,任何時代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即從個人方面而言,一個人雖然有可能在歷史上起過很壞的作用,但這并不妨礙他曾經說過有意義的話,做過有意義的事,如果因為他壞的作為就放棄吸取他好的思想,這種態(tài)度無疑是非常有害的。正像止庵在《苦雨齋識小》中所說的那樣:“關于周作人,我總覺得大家無論要說什么,都先得把他所寫的書和所譯的書讀過才行?!蹦敲?,要想全面認識周作人的復雜人生,還是首先讀讀他的書吧。[前言]我讀周作人的著作,始于十五年前,對建主自己的散文美學觀念有大用處,此外也關乎思想問題,不過這里不想談論自己,所以不提。然而關于別人——我指的是周作人——我也未必就有很多話要說。這個話題既涉及文,又涉及人,老實講我對后一方面了解得不夠充分,有些事情的起因還不明白,所以過去沒有議論,現(xiàn)在也還不能議論。他的文章則通讀過幾遍,連同集外文在內;然而迄今為止,都還只是為的整理出版他的譯著連帶說幾句閑話。專門寫文章,好比正經搞研究,我目前尚沒有這個本事。從前我說:“關于周作人,我總覺得大家無論要說什么,都先得把他所寫的書和所譯的書讀過才行,而目前最欠缺的還在這些著作的整理和出版方面。”將近十年來,自己所花的一點工夫就在這兒。主要是兩件事,一是把周氏親手編的各種集子重新校訂一過;一是把他的譯著凡是能夠找到手稿的,都依照原來樣子出版,——據我所知,五十年代以來出的那些,被刪改得太厲害了。其余日記、書信、集外文等,自有他人收集整理,我只當個讀者就是了。這里前一件叫“周作人自編文集”,已經做完,其中《知堂回想錄》系據作者手稿復印件整理,訂正印本錯漏刪改之處數以千計,自以為頗有意義;又《老虎橋雜詩》選擇谷林抄本為底本,也不無特殊價值。后一件叫“苦雨齋譯叢”,才完成了一部分,具體工作都是請譯者家屬做的,已出版之九冊十種,除《財神·希臘擬曲》外均依原稿印行,而《希臘神話》還是未刊之作,這都是值得一提的。如果說由此提供了一套可靠版本,今后研究者可以利用,那么我就心滿意足了。今后如有機會,還想把這件事繼續(xù)干下去,特別是《歐里庇得斯悲劇集》和《路吉阿諾斯對話選》有待重新出版。我從一九七二年開始學習寫作,跟文學打交道已近三十年,其間重新校訂《知堂回想錄》,首次出版周譯《希臘神話》,以及首次出版廢名著《阿賴耶識論》,也不能說是徒勞無功了罷。這么講話可能過于冠冕堂皇,其實我張羅出版這些書,也有很實在的個人目的,就是希望敝書柜里能擺上一套,自己讀著方便。我只是個普通讀者,這里也不例外。當然整理過程本身就是在閱讀,有的時候(如前述《希臘神話》、《知堂回想錄》和《老虎橋雜詩》)還是“先睹為快”。至于最早出版的《周作人晚期散文選》,乃是練習之作,編選功夫最為不濟,不過我編這書時自己動手抄了十幾萬字(其余是母親代抄的),得以細細體會周氏行文習慣,也是一種收獲。相比之下,我所發(fā)議論的分量就要差得遠了,雖然原本并沒有議論很多。從前為編選的《周作人晚期散文選》、《關于魯迅》寫過后記,為校訂的《藝術與生活》寫過前言,兩輯“苦雨齋譯叢”也都作有總序,分別編進拙著《如面談》和《六五筆記》中,這里不再重復收錄。去年整理“周作人自編文集”,把他的文章反復看過,隨時有些零碎感想,春節(jié)前后偶有機緣,以書為題,寫得三十六篇小文,編成這本小冊子。文章都很簡短,也缺乏系統(tǒng)。不妨一并說一句:在我看來,周作人作為這些書的作者,始終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人道主義者和一個文化批判者,這是三位一體互相關聯(lián)的,而其畢生工作,又以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系統(tǒng)鑒別批判最為重要;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共總可以分為三期,分別以三十年代初和四十年代中為界限,以這里所談及的各書(并不完全依照出版順序)而論,則《歐洲文學史》起為前期,《夜讀抄》起為中期,《老虎橋雜詩》起為晚期,各期自有特色,以個人口味論,最喜歡的是中期之作?,F(xiàn)在所能講的就是這些,以后倘有。得,再來報告。此外有幾篇近似考據之作,討論若干零碎問題,茲列為外編,附在后面。書編得了,還要取個名字,好像叫什么“書話”最容易了,但我素不喜歡這說法,覺得乃是出于后人杜撰;知堂翁稱作“讀書錄”,或“看書偶記”,倒更為貼切。不過我想也不妨題為《苦雨齋書話》——不是“苦雨齋”的“書話”,那早已有人匯編出版了;而是關于“苦雨齋書”的“話”,乃是我所寫的,也就是說,不是“書話”,是“擴的“話”。朋友說這略有搗亂的意思,就放棄了。末了想起《論語·子張》里子貢說的“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遂取名《苦雨齋識小》。我承認自己在這方面是不賢者,然而不賢者能識其小,不亦有些賢乎。二○○一年四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