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氣相即：張載哲學體系及其定位

　　為祥是關中人，具有關中人篤實、質樸的性格。以關中之人研究關中之學，為祥繼承了乃師陳俊民先生的學統(tǒng)。陳先生研究關學和宋明學術歷四十余年，爬梳董理，揚棄會通，創(chuàng)造詮釋，戛戛獨造，成就卓著，蜚聲中外。雖移居西子湖畔，然仍未忘情于關隴，致力于播關學乃至宋明理學于四海。而其及門弟子中，對包括關學在內(nèi)的宋明理學極深研幾者不乏其人，為祥即是其中佼佼者之一。為祥于八十年代中期在陜西師大受業(yè)于幾位忠厚長者，在中西哲學比較研究生班得到嚴格訓練，畢業(yè)留校后邊執(zhí)教、邊研究，頗有長進。其論著，例如《實踐與超越：王陽明哲學的詮釋、解析與評價》一書等，慧解特出，不讓時賢，由是可知丁君治學之勤，致思之深。他有深厚的哲學與哲學史的學養(yǎng)和底蘊。九十年代中期，為祥決意走出關中，豐富自己，遂來到荊楚大地、江城武漢之東湖之濱和珞珈山麓，與我等時常切磋學問，并共同求教問學于吾師蕭父、李德永、唐明邦諸先生。為祥有著孟子所說的好學深思、掘井及泉的工夫和創(chuàng)意，在武大攻讀的三年中，努力簡擇海內(nèi)外中西哲學研究之最新成果，開闊視野，提升境界，并積極參與有關中西哲學思想史上的前沿問題的討論。在我所主持的博士生學位課程（一般采取seminar或會讀的方式），如先秦、宋明哲學原著原典解讀和哲學史方法論（尤其是中西哲學的解釋學）等課程方面，為祥的創(chuàng)獲尤多。從他近幾年在《學術月刊》《中國哲學史》《武漢大學學報》《文化中國》等刊物上發(fā)表的有份量的學術論文和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出版的專著《熊十力學術思想評傳》等論著中，可以窺見其學問功底的扎實，思想的活躍，不落俗套，別有會心。然而最能代表為祥之新進境的，就是他近幾年心血所寄的博士學位論文。作者于1999年5月順利通過答辯。通訊評審專家和答辯委員會專家潘富恩、蒙培元、張立文、牟鐘鑒、劉蔚華、楊國榮、熊鐵基、蕭萐父、李德永、李維武、田文軍教授等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并提出了問題與修改意見。本書就是作者在博士論文基礎上認真修訂而成的。作者的這個選題很有意義和價值，這一方面固然因為張載是我國哲學思想史和精神文化史上不朽的巨人，是對東亞乃至世界有著極大影響的宋明理學的重要奠基人，其哲學思想有著極其豐富的內(nèi)涵，另一方面則是關于張載的研究眾說紛紜，仁智互見，亟需要有人出來總結和提高，尤其是需要在新的起點上，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交融互動的新背景下作出“推故而別致其新”的詮釋。作者在張載和宋明理學研究上有哪些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呢？首先，作者研讀了有宋以降，特別是近五十多年以來境內(nèi)外關于張橫渠研究的所有資料，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例如太虛與氣、性與天道、《正蒙》與《西銘》的關系等，例如二程對張子評價的影響以及如何或者在哪一思想脈絡中定位張子等，此前的研究者各有偏重，為祥則予以超越揚棄，重新定位。關于橫渠之學，貶之者或褒之者均定位在氣學上，為祥兄則大不以為然。他不囿陳說，著力于解讀橫渠之學的博大高明，提出了本體論與宇宙論并建的框架，解決了近五十多年來張載研究懸而未決、聚訟不巳的問題，重新定位了張子哲學。其次，作者從宋代理學崛起的思潮背景與張子探索中的問題意識出發(fā)，揭示其由太虛與氣的統(tǒng)一所構成的宇宙本體論和由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的統(tǒng)一所構成的人生實踐論。為祥君認為，在張載哲學中，不僅從宇宙本體論到人生實踐論是一虛貫通、一氣流行的，而且太虛與氣、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也是“一滾論之”的。張載并未陷入所謂“氣性二本”，或所謂氣性并重的二元論?！案F神化，一天人”，《六經(jīng)》《論》《孟》融為一爐，才真是張子之大本。作者意在復興一個整全的張子和張子學說，肯定橫渠以“太和”“太虛”為紐結，在天道性命誠神等范疇方面有創(chuàng)意的闡發(fā)，奠定了宋明學術的理論基礎。再次，作者緊扣由宇宙論到本體論到人生論的脈絡，分析了由周敦頤、邵雍、張載、二程、朱子、象山、王陽明、王廷相到王船山的學術流變過程，作者下力研究張子與二程、張子與朱熹的學術關系，分析了二程貶《正蒙》而揚《西銘》的緣由，以及朱子親和、象山疏離張子的不同態(tài)度和明清心學、氣學兩系對張子的不同擇取，肯定了張載哲學內(nèi)涵的天人、體用及本然與實然兩翼并進的綱維，在一定意義上規(guī)定了理學的發(fā)展與終結，恢復并重新確立了張子在宋明理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第四，作者在關于“虛氣相即”“性天合一”“明誠兩進”“民胞物與”的解讀中，凸顯了張載哲學的現(xiàn)代意義與價值，有功于傳統(tǒng)哲學的創(chuàng)造詮釋與現(xiàn)代轉化，尤其引入應然與實然的概念，分析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確乎發(fā)人之所未發(fā)。作者順張子虛氣相即的理路，認定他從本然與實然的雙向統(tǒng)一提出了本體論與宇宙論的并建原則，這種架構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作者認為，張子由天到人，由人到天，由圣到凡，由凡到圣，既有超越、形上層的終極理境之追求，又有內(nèi)在、形下層的現(xiàn)實社會之關懷，并把二者貫穿、統(tǒng)合了起來。這種見解無疑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張子的天地（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德性所知（道德直覺、與天道的冥契會悟）與見聞之知，立志與養(yǎng)氣，窮理與盡性，明與誠，性與天道的雙向并進、互動、統(tǒng)一，既是對傳統(tǒng)哲學的繼承，又深刻地影響了此后的哲學家，而且直到今天仍有其理論價值，值得闡揚。乾坤并建、立體開用、明體達用、體用不二、一心二門、兩行之理、理一分殊等等，是非常有創(chuàng)意的哲學模型或范式，在張載消化、融鑄儒釋道，并立下規(guī)模之后，經(jīng)由朱子、船山、熊十力等和現(xiàn)當代中國哲學家的闡釋，其現(xiàn)代意義尤顯突出。在這一方面還需要再發(fā)掘、再發(fā)現(xiàn)。第五，作者學風嚴謹，功夫扎實。他把張載放到宋明理學的整個背景上，從翔實可靠的第一手資料出發(fā)，作了細膩的梳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作者恪守學術規(guī)范，反對做文抄公，亦反對言之無物的、打著學術旗號的泡沫。在方法學上，作者運用邏輯與歷史一致的原則，得心應手，游刃有余。總之，本書是一部有著諸多獨到見解和創(chuàng)識的高品質的學術專著，不僅對張載研究，而且對宋明理學研究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作者為這些領域的研究注入了活力，這是作者對中國哲學史的一個貢獻。為祥所以能寫出這樣一部專精之作，與他平日的刻苦攻讀是分不開的。他是一個以學術為生命的人，做學問與做人不二，兢兢業(yè)業(yè)，埋首書齋，以平等心與古代哲人作心靈交流與思想對話。他滿懷熱誠，有學術的激情，矢志弘揚傳統(tǒng)精神價值，并且身體力行。在一定的意義上，他的為人為學、生活態(tài)度，都是儒家式的。他肯干且能干，有入世情懷。從他的身上，我能體會到一個“誠”字。我很敬重他的拙樸、誠懇、敬業(yè)、虛懷若谷、顧全大局、尊重他人、樂于助人，并且引為同調和知己。為祥現(xiàn)又回到西北，仍執(zhí)教于陜西師大，然而我們的心是相通相契的。我們都是凡人。為祥與我，在教書生涯和凡俗生活中，在學問方面，都有許許多多自身的缺弱和限制，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亦有著終極信仰和道德理念的支撐，追求著近千年來激勵千百萬志士仁人的“橫渠四句”的境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彪m不能至，心向往之?；蛘哂腥苏f這是儒者的自大或良知的傲慢。以物觀之，橫渠四句似乎不近情理；然而以道觀之，方能心知其意。記得有好幾次我與為祥兄聊天時，談及世人對中國文化、特別對儒學的成見之深，談及在今天做一個儒者之難，乃至都動了感情，唏噓不已。但愿我們真能知其不可而為之。是為序。

暫缺《虛氣相即：張載哲學體系及其定位》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