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

　　“您那個于連很兇暴，他叫我害怕，”德爾維爾夫人悄聲地對她的好朋友說?！八欣碛缮鷼?，”德·雷納爾夫人回答，“他教孩子們有了驚人的進步，一個上午沒有跟他們說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應(yīng)該承認，男人都是非常狠心的。”德·雷納爾夫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要對她的丈夫進行報復(fù)。充滿在于連心中的那股對富人的強烈仇恨眼看著就要爆發(fā)出來了。幸好德·雷納爾先生招呼他的園丁，忙著跟這個園丁一起用幾捆荊棘堵住那條橫穿果園的小路。在這次散步剩下來的全部時間里，于連一直聽著對他說的殷勤話，但是他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納爾先生剛一走開，這一對朋友就借口累了，要求他讓她們每人挽著他的一條胳膊。由于心里焦急不安，兩個女人的臉上罩著一層紅暈和窘色；于連夾在她們中間，他的高傲的蒼白臉色，堅定的陰沉表情和她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蔑視這兩個女人，蔑視所有溫柔的感情?！霸趺?！”他對自己說，“甚至連可以讓我完成我的學(xué)業(yè)的五百法郎的年金都沒有！??！我真恨不得能當(dāng)面叫他給我滾遠點！”他整個兒沉浸在這些嚴肅的思想里，那一對朋友說的殷勤話偶爾也有一兩句承蒙他聽懂了，他覺得它們毫無意義，既愚蠢荒謬，而又軟弱無力，——總之一句話，女人氣十足，使他感到不愉快。為了沒話找話，為了使談話繼續(xù)下去不至于冷場，德·雷納爾夫人談到了她丈夫從維里埃爾來，是因為他向他的一個佃農(nóng)買了一批玉米殼。（當(dāng)?shù)厝擞糜衩讱こ涮畲矇|子。）“我丈夫不會再來跟我們在一起了，”德·雷納爾夫人補充說；“他要同園丁和他的隨身男仆一起忙著把家里的床墊都換完。今天上午他把二層樓的床全都換上了新玉米殼，現(xiàn)在他在三層樓上?！庇谶B不能理解她的這種不幸，但是他看出它是真實的，他幾乎把怕自己會顯得可笑的恐懼心理完全忘掉了。他原來認為自己出身微賤，會被她看成是地位低下的情夫，現(xiàn)在這個愚蠢的想法也消失了。于連的熱情高漲，使他羞怯的情婦漸漸放下心來，她又嘗到了一點幸福，并且恢復(fù)了判斷她的情夫的能力。頭一天夜里使得幽會變成一次勝利，而沒有變成一次快樂的那種笨拙態(tài)度，幸好這一天他幾乎完全沒有了。如果她發(fā)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扮演一個角色上，這個可悲的發(fā)現(xiàn)就會永遠把她的幸福完全葬送。她只可能把它看作是年齡不相稱造成的可悲結(jié)果。盡管德·雷納爾夫人從來沒有考慮過那些愛情的理論，但是年齡的懸殊僅次于財產(chǎn)的懸殊，在外省也是每次開玩笑扯到愛情問題時最喜歡談的老話題之一。在短短的幾天里，于連在他這個年紀上應(yīng)該有的熱情全部恢復(fù)了，他愛得發(fā)了狂?！皯?yīng)該承認，”他又對自己說，“她心地善良得像天使；而且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彼麕缀跬耆袅怂缪莸哪莻€角色。在傾吐衷腸的時刻里，他甚至向她承認了他的所有擔(dān)心。這番知心話把被他激起的熱情推向最高潮?！@么說，我沒有過幸運的情敵廣德·雷納爾夫人滿懷喜悅地說。她竟敢問到他如此關(guān)心的那幅肖像；于連向她發(fā)誓說，這是一個男人的肖像。當(dāng)?shù)隆だ准{爾夫人還能夠冷靜地考慮考慮時，使她大為驚訝的是，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幸福存在，過去她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鞍。　彼龑ψ约赫f，“要是在十年前，我還可能被人認為是漂亮的時候，認識于連就好了！”房子里到處都開始有室內(nèi)裝潢工人在忙碌著，他等候跟她說句話的機會等候了很久。最后他終于遇見她從他的臥房里出來，還帶著他的一套衣服。這時候只有他們兩個人。他想跟她說話。她拒絕聽他說，逃走了?！拔覑凵线@樣一個女人真是太傻了，野心使她變得跟她丈夫一樣瘋狂?！彼人煞蜻€要瘋狂呢。在她那些強烈的愿望中，有一個是想看見于連脫下他那身陰沉的黑衣服，哪怕是只脫下一天也好。她怕會冒犯他，所以一直沒有把這個愿望告訴他。她施展出就她這樣一個天真樸實的女人說來確實是令人欽佩的手腕，先說服德·穆瓦羅先生，然后又說服專區(qū)區(qū)長德·莫吉隆先生，選派于連參加儀仗隊，使得另外五六個年輕人落了選。這五六個年輕人都是非常富裕的制造商的子弟，至少其中有兩個還是信教極其虔誠的人物。瓦爾諾先生打算把他的敞篷四輪馬車借給本城最漂亮的女人們，讓他的諾曼底駿馬能受到公眾的贊賞；他同意把他的馬給于連一匹，盡管于連是他世上最恨的人。但是儀仗隊里的人全都有自己的或者是借來的華麗的天藍色服裝，這種有銀質(zhì)上校肩章的天藍色服裝曾經(jīng)在七年前大大地出過一次風(fēng)頭。德·雷納爾夫人希望能有一套新服裝，她只剩下四天時間派人到貝藏松去買回來軍禮服、武器、軍帽等等一個儀仗隊員所需要的全部東西。有趣的是她認為在維里埃爾替于連定做服裝太輕率。她希望使他和全城的人都感到意外。組織儀仗隊和鼓舞人心的工作結(jié)束以后，市長接著又忙于安排一次盛大的宗教儀式：***國王希望路過維里埃爾時能去參拜圣克雷芒的遺骨，這著名的遺骨保存在布雷—勒奧，離城不到一法里。參加的教士人數(shù)最好多一些，這是最難安排的一件事；新上任的本堂神父瑪斯隆先生，無論如何也不希望有謝朗神父參加。德·雷納爾先生徒然地向他指出這么辦不夠慎重。德·拉莫爾侯爵先生的幾位祖先曾經(jīng)在本省擔(dān)任省督擔(dān)任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這次被指定陪同***國王。他和謝朗神父相識已經(jīng)有三十年，到了維里埃爾以后，肯定會打聽謝朗神父的消息，如果發(fā)現(xiàn)謝朗神父失寵了，他可是會到謝朗神父隱居的木房子里去看他的那種人，而且還帶著他能動用的所有車馬隨從。怎樣響亮的一記耳光啊！“這么說，學(xué)問在這兒毫無意義了廠他氣惱地對自己說；“在教理、圣教史等等課程取得好成績，僅僅在表面上受到重視。人們說的關(guān)于這方面的話，是用來引誘像我這樣的傻子落入圈套的。唉！我唯一的長處就在于我能夠取得迅速的進步，就在于我能夠掌握這些無聊的東西。會不會是他們心里知道它們真正的價值？他們對它們的看法也和我一樣嗎？我真傻，居然還引以為驕傲呢！我經(jīng)常取得第一名，這只能為我樹立許多勢不兩立的敵人。夏澤爾比我有學(xué)問，他總是在他的作文里添上什么荒唐可笑的錯誤，使得他退居到第五十名。如果他獲得第一名，那是因為他疏忽大意了。啊！皮拉爾神父的一句話，僅僅一句話，會對我多么有用??！”從于連醒悟過來的那一刻起，那些使他感到厭倦得要命的、需要長時間進行艱苦修行的神功，如像每周五次的數(shù)念珠的禱告，唱圣心頌歌等等，變成了他最有趣的行動時刻。于連一方面認真地考慮自己的所做所為，特別是力圖不要過高估計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卻并沒有一上來就渴望像神學(xué)院的模范學(xué)生那樣，每時每刻都做出有意義的，也就是說，證明是一種基督教徒的完德的行動。在神學(xué)院里，有一種帶殼煮的溏心蛋的吃法，它表明在篤信宗教的生活中取得的進步。讀者也許在笑，那就請回憶回憶，德利爾神父應(yīng)邀到路易十六宮廷上的一位貴夫人家去赴宴，在吃一只雞蛋時犯下的所有那些錯誤。于連被迫在斯特拉斯堡逗留了一個星期；為了排遣心頭的愁悶，他試圖把思想轉(zhuǎn)向建立軍功和效忠祖國。他真的愛上了嗎？他一點不知道；他僅僅發(fā)覺在他苦痛的心靈里，瑪?shù)贍柕鲁闪怂男腋：退南胂蟮慕^對主宰。他需要運用他性格的全部力量才能堅持住，不至于陷入絕望的深淵。去想與德·拉莫爾小姐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事，這是他沒有力量辦到的。野心，虛榮心得到的小小滿足，在從前都能分散德·雷納爾夫人在他心中激起的感情。瑪?shù)贍柕掳岩磺卸嘉チ?，他在未來里到處都能發(fā)現(xiàn)她。在這個未來里于連各方面都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我們在維里埃爾看到的這個如此目空一切，如此驕傲的人，如今陷在過度的、可笑的謙虛中。三天以前，他能夠愉快地殺死卡斯塔內(nèi)德神父；在斯特拉斯堡，如果有一個孩子跟他發(fā)生爭吵，他會認為這個孩子有理。他重新想到他一生中遇到過的那些對手，那些敵人，總是發(fā)覺是他于連理虧。這是因為想象力現(xiàn)在成了他的死敵，而在從前，正是這強大的想象力被不斷地用來為他在未來描繪出一些如此輝煌的成功。旅行者生活的絕對孤獨，更增加了這陰郁的想象力的影響。一個朋友會是多么寶貴?。　暗?，”于連對自己說，“難道有一顆心在為我跳動嗎？即使我有一個朋友，為了榮譽我不是應(yīng)該永遠保持沉默嗎？”他騎著馬在凱爾的郊外悶悶不樂地溜達。這是萊茵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德賽克斯和古維翁·圣西爾使它的名字變?yōu)椴恍?。一個德國農(nóng)民把由于兩位偉大將軍的勇敢而出名的一些小溪、道路、萊茵河里的小島指給他看。于連左手駕馭他的馬，右手拿著圣西爾元帥的《回憶錄》，書中附有的那張精美地圖攤開著。一聲快樂的叫喊使他抬起了頭。原來是科拉索夫親王，這位在倫敦交的朋友幾個月以前曾經(jīng)把最上乘的自命不凡的基本原則一一指點給他?？评鞣蛑矣谶@門偉大的藝術(shù)，他前一天抵達斯特拉斯堡，一個小時前剛到凱爾，而且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看過一行與一七九六年的圍城戰(zhàn)有關(guān)的文字，卻如數(shù)家珍似的向于連解釋起這場圍城戰(zhàn)來了。德國農(nóng)民驚訝地望著他；因為他懂法國話，能夠聽出親王的那許多巨大的差錯。于連和這個農(nóng)民想的相差有十萬八千里，他驚訝地望著這個英俊的年輕人，贊賞他騎在馬上的優(yōu)雅風(fēng)度?！半y得的性格?。　彼麑ψ约赫f?！八难澴佣嗝春仙恚念^發(fā)剪得多么漂亮！唉！如果我也能如此，也許她在愛了我三天以后，不會對我這么反感了?！庇H王講完了他的凱爾的圍城戰(zhàn)以后，對于連說：“您的神色像個特拉伯苦修會修士，您夸大了我在倫敦教給您的那個保持嚴肅的原則。憂愁的表情不可能是好風(fēng)度；需要的是厭倦的表情。如果您是憂愁的，這就是說您缺少什么，您在什么事上沒有成功。……

　　司湯達（1783：1842），法國十九世紀著名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其小說和文藝評論在法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