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路上那一大片弄堂洋房被拆掉了,可是小時候的記憶依舊是那么清晰。小妹從美國回來的時候跑到那里,原是打算去看望老同學的,結果一眼看去,是一片綠地,她掉頭就走。好像是初戀的情人過世了,也好像是被誰欺騙了,腦子里“轟”地一聲,所有的熱情就那在一瞬間消失了。記憶里的上海不復存在,這一片綠地對她來說,更像是一片墓地,既不寧靜也不幽雅,當年那些掛在陽臺上的衣服,那些窗臺前的小花,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小時候的同學,現在他們都搬到哪里去了,是怎么生活的呢?以往他們都從廚房的后門走進走出,地上的瓷磚大大的,上面還鑲嵌著彩色的圖案。廚房有客廳那么大,每天的小組活動總是選擇在哪個同學家的廚房里,大家住在周圍,招集起來很容易,而且這些房子底下的大廚房是公用的,于是所有的小朋友都可以坦然地趴在不知是誰家的八仙桌上寫作業(yè)。他們叫喊、奔跑著,弄堂很深,但是他們精力充沛,從前弄堂穿到后弄堂;這里成了他們最寬敞的活動場地,弄堂口還有修自行車的老頭,他把壞掉的內車胎一點一點剪下來,給她們當橡皮筋用。多好的老頭啊,他還活著嗎?還是回鄉(xiāng)下去了?看不見以往的痕跡,留下的是……是一片綠地……在黑暗中穿來穿去,最后依稀認不出自己生活過的地方,人們甚至過了自己的家門口,還不知道“家”已經過了……只要前面哪一棟房子在那里裝修,大家會停留下來,不由得朝那里看去……但在自己、自己的房子面前,不知道怎么就被忽略了,竟然把家落在身后還全然不知。拆房子的時候,塵土飛揚,鏟土車、大卡車、起吊車轟隆轟隆地開來了。像是一場戰(zhàn)爭,那一棟一棟的老房子在緩緩地沉落下去,像一個柔弱的女人,沒有哭泣沒有叫喊,就那么無望地翹盼著,承受著壓力一點一點往下陷去……雨,依然滴滴答答地下個不停,已經是深秋的日子了……還是沒有寒冷的感覺。茂密的梧桐樹,把路燈給遮擋著,清冷冷的光亮透過樹葉投射在地面上,把水塘里的反光照亮了,只看見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去,只有濕漉漉的感覺,卻依然不覺寒冷。轉過華山路不遠的路上,還是可以看見已經不多,但依然是真材實料的紅屋頂房子。過去租界上造的老式花園洋房,還沒有來得及拆,也許不會拆了。整整一條街,至少有五十多棟,是上世紀初留下來的法國式小洋樓,每一棟小樓都帶著一個不小的花園。街道只有二十來米寬,朝南街道上的小樓,那里花園的大門永遠是緊鎖著,除了有各種各樣的小車從那里開進開出以外,很少看見有人從里面徒步走出來的。他們那里的院墻在不斷地修整,一會兒墻頭增高了,一會兒上面插上了許多帶尖角的碎玻璃,一會兒又在墻壁上種上了爬藤草?,F在,有幾家的墻頭還被徹底砸掉,裝上了可以“透綠” 的鐵柵欄。從澆鑄著復雜圖案的鐵門后面,可以看見花園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樹上開著花朵,小樓是剛油漆過的,藏在樹叢和花朵后面時隱時現,小鳥發(fā)出“唧唧喳喳”的叫聲,真像童話里七個小矮人住的房子,很是迷人?!媸蔷趩?,只是轉了一個方向,對馬路這一排坐北朝南的小樓,能看見的是……除了院子里面戳著竹竿,拉著繩子,終年晾著亂七八糟的衣服和被褥,一點情調都沒有。隔壁院子居然把草坪都鏟了,在那里種上了蔬菜,瓜藤一直爬到人家院子里,為了這事,兩個院子經常吵架。說他們的瓜藤纏死了隔壁院子里的樹木;結出來的絲瓜都被隔壁院子里的人摘去燒了吃掉了。“這是什么年頭了,還缺這點蔬菜?你送給我,貼給我錢,我都不要吃這么老的絲瓜……”“這么牛B,你怎么還住在這里?買大房子去啊。”“我愛住哪里住哪里,管你屁事!”……吵到后來,就和院子絲瓜都沒有什么關系了,話是越說越難聽,最后恨不能要打起來,好在還隔著一堵墻,總算就叫喊幾聲,罵點難聽的就算結束了??傊?,坐北朝南這一邊是日趨蕭條破敗。馬路越修越高,他們的墻頭就越來越低。鐵門生銹了,斑斑駁駁的破了一兩個小洞,這似乎專為那些忘記帶鑰匙的人提供的方便。只要用腳踩在破洞上,一下就爬了上去,然后翻到里面,踩在司別靈鎖上,人一縮脖子往下跳去,就安全著地了。從來不記得馬路這邊,他們的房子和院子是什么時候被修整過的。但是,房租還是每年在漲,房租也每個按月交,但是房子壞了,屋頂漏了也很少有人來問津。夏天,遇上下暴雨的時候,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放在滴水的方位上,以便家里的陽臺不會被淹了。馬路上已經不再被水淹了,但是,水都留到了院子里,于是,住家的人就在那里放上一塊又一塊破磚頭,上面架著木板,踩在上面搖搖晃晃的,出去進來,都像在走“勇敢者”的道路。恭恭敬敬地看著對面的變化,坐北朝南房子里的人,倒也都沒有什么怨言,這讓人們看見了一個時代的變化,甚至連妒忌的愿望都被忘記了。馬路對面住的都是大官,一棟房子里只住一戶人家,這里是七十二家房客。一棟小樓加上汽車間有十間屋子,卻住了十二戶人家。因為汽車間大,劃成了兩間。有時,坐北朝南的地方,有攝制組選景看中了要來拍電影,可是最后總是談不成。因為,他們的大隊人馬一旦開來,發(fā)電車一旦轟隆隆地響起來,特別是他們的12K大燈一旦把街道照得跟白天一樣時,那個倒霉的導演還沒來得及喊“預備/開始”,警察就來了。說是,大官家來電話了,不僅影響他們的休息,更重要的是影響他們的安全,領導的安全!出了事情,誰擔負得起這個責任??!這時候,劇組里的制片一定第一個沖了出來,一把將警察拉到一邊,大聲說:“我們事先都是跟你們公安局打過招呼了,跟里委會也都說好的……”“你不要跟我來這套……”聽到警察說這句話的時候,照明已經開始在那里收攤子了,大家都知道這次是一定沒戲了。一定是制片有意在那里大聲叫喊,私底下卻偷偷在給警察塞錢,但是被拒絕了。你想想,這里的大官,誰敢碰?。〗o錢也不行。只是人多還是熱鬧,坐北朝南小樓里的人,都會跑出來湊熱鬧議論議論,在那里為制片主任幫腔,因為他們都拿到了那么一點好處。這時候,警察是講“原則”的,他不能為了這點蠅頭小利把自己的職業(yè)給耽誤了,大官是誰都惹不起的。他掛著那張老臉,怎么也不通融,說是不能拍就是不能拍,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沒有辦法,大家只能把家伙都收拾起來。那些得了好處的居民,這時候還在那里說現成話:“沒有花頭?!睂γ骘@得十分神秘。有時候院子的門突然開了,從里面沖出一個像是跑黑道的年輕人,很壯實,手上脖子上都掛著重重的金家伙。他拉著皮帶,牽著兩條兇猛的大狼狗,人們一見他出來,就自覺地奔到馬路這邊,為他讓出一條路來。那小伙子不說話,狗也不叫,在街道上急速地奔跑著。馬路這邊的人齊唰唰地站成一排看著,也不說話。大概是想說什么也說不出來。小伙子沐浴在陽光下,像被劇場的聚光燈追趕著,照得通明透亮;回頭看一眼朝北的一面,光線黯淡,一大片陰影投在地面上。大家直著眼睛在那里觀賞著。這時候,小街真的變成了舞臺,有人在表演,有人在認真地欣賞。秩序井然,連服務員都不需要。歡樂,卑微,還有羨慕在微風里流動著,葉子就在人們頭上,把所有的情緒都煽動起來了。大伙兒跟著在那里喘息,從身體的邊緣感覺到一份急促的渴望。大概緊閉大門的小樓,口風太緊,所以誰都聽不到里面的故事;只有我們,坐北朝南的小樓,隨便說個人家;小樓里的故事都是瑣瑣碎碎又驚心動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