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關于時間的書。六百年前,此城有四萬個水手,威尼斯經歷了120個總督,蒼老了。威尼斯的十一月,時間在上,水在下。大運河邊的古老宮殿里英國詩人寫道:如果你打開我的心臟,你會看見一個老墳在里面,意大利!威尼斯很會做戲,很會傷感,古時候許多貴族一年都戴著狂歡的華美面具,披著無人可以辨認其身份的碩大斗篷,男扮女裝,女人則化裝成男子,是沒落的極致,毀滅的美感,即使墮落的也令人驚嘆……威尼斯不在乎你來,你走,或者永遠不來。都是片刻故事。威尼斯自顧自地進行。十一月?這是一個什么季節(jié)?一個稍微懂點威尼斯的“行家”會皺起眉頭這樣問。對不起,十一月的威尼斯什么都不是。沒有Lido島上的電影節(jié),沒有狂歡節(jié),也沒有那個很要面子的雙年展。十一月的威尼斯叫人想不到話題,甚至不知道歸在四季哪—段里面。燦爛的秋日過去了,冬雪又遲遲不肯來,夕陽還沒有那種深冬的金黃,浪漫的濃度不夠,寒冷也不夠,旅游局的招牌賣點“威尼斯之冬”還要過幾個禮拜才會拉開序幕。現(xiàn)在是全年一波波旅行高潮的喘息,絕對低谷,全城都趴在谷底里歇息,不搞什么名堂了。十一月的威尼斯累了夏天、秋天,也不想冬天。這個月的威尼斯有點慵懶,陽光也是軟軟的,路人的臉上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一年里只有這時才看得見幾個出來曬太陽的本地人,如果此城還有本地人的話。這個月也是潮水最大,圣·馬可(SanMarco)廣場最受威脅的時候,有時會一連被淹十次此時城里的客人最少,商店、旅店關門最多,為了讓剩下的可以繼續(xù)收高價,當然也沒有“行家”來。在十一月,圓月前后的夜晚會帶來大潮,面對四面來風,海水在Laguna灣里直往上涌,卷著浪頭,淹沒石階,一波波涌向城里的古廣場、教堂,柱廊下面一片大水,來不及搬走的咖啡椅只露出一個背……你就知道大海在發(fā)作、報復,想要回到它的地方。圣·馬可廣場已經填高五六次了,還是一年比一年淹得厲害。有人算過,照這樣淹法,到二十—世紀中期,威尼斯就不在了。也許,就在某個十一月的夜里,威尼斯的連綿古樓、舊墻、小橋,會沒有聲息地傾塌、沉陷,城市屋頂慢慢落進一片波瀾,只留下廣場上的高塔,孤零零地站在海灣里,對面是SanGiorgio的另—個塔……威尼斯這樣的地方,早晚有一天要走的。下午兩點半,太陽的影子已經西斜到大教堂門頂上去了,拉長的柱廊暗影一步步向東移動,像水一樣伸向整個廣場,只有靠墻的最后幾張咖啡桌還在暖暖的斜照里。昨天剛過三點,女陽就全走了,今天會更短。我坐在那,已經感覺至卿下的石板地面寒意漸來,杯里剩下的咖啡也涼了。廣場上,除了一群群飛來飛去的鴿子,沒什么人,它們已經在這飛了幾百年了,十一月才會這么寂寞,只有一兩個小孩在喂它們。對著廣場的大教堂門樓上,一個客人正在四匹青銅馬之間,指點在下面的同伴,怎么幫他拍照,他不斷換著姿勢,戴上帽子,拿下帽子……沒了平時的喧鬧人潮,四周的小小細節(jié),—都變得很醒目、荒誕起來。這些青銅馬,只是一群沒什么價值的copy,真的古代四銅馬早就收進博物館去了。因為擋不住附近大陸Mestre港口和煉油廠的污染,全威尼斯的大小宮殿墻上發(fā)黑的污垢,都是從那兒的空氣里來的。這四座銅馬比威尼斯還古老,走遍天下,從古埃及到古羅馬,又被千里迢迢搬去了君士丁堡,直到威尼斯總督帶了十字軍在該城洗掠,才把它帶回這里,作為城市驕傲的象征。拿破侖一來就把它拆走,搬去巴黎的凱旋門上,到十九世紀才重回這個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