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海無邊：《簡·愛》前篇

　　色彩倒是非常鮮艷，非常奇特，可是對我毫無意義。就連她，我要娶的姑娘，對我也毫無意義。我終于同她見面那會兒，我鞠躬，微笑，親她的手，跟她跳舞。我扮演大家期望我扮演的角色。她同我根本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一舉一動都是勉強(qiáng)做出來的，有時我真奇怪，居然沒人看出這點(diǎn)來。我總是聽著自己的說話聲，而感到驚訝的是這聲音竟如此沉著、得體，不過確實(shí)也很單調(diào)?？墒俏业谋硌菀欢ㄊ峭昝罒o缺。要說我在什么人臉上看到懷疑或好奇的神情，準(zhǔn)是在黑人臉上，不是在白人臉上。婚禮儀式實(shí)況我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四壁都是大理石紀(jì)念碑，紀(jì)念上一輩種植園主的美德。全是行善積德的。全是奴隸主。全都安息長眠了。我們走出教堂時我握著她的手?；鹄崩钡奶栂逻@手卻冰涼。后來我在一間擠滿了人的房間里一張長桌邊落座。芭蕉扇，一幫子仆人，女人頭上紅黃條紋的包頭巾，男人烏黑的臉。混合酒濃郁的香味，香檳酒較為清醇的香味，我的新娘一身白禮服，可是我簡直記不得她是什么模樣的了。另一間房間里都是穿黑衣服的女人。堂姐朱莉婭，堂姐艾達(dá)，姑媽莉娜。不管胖瘦，她們看上去反正都一個樣兒。扎了孔的耳朵掛著金耳環(huán)。手腕上套著的銀手鐲丁零當(dāng)郎響。我對其中一個說：“我們今夜要離開牙買加?！鄙酝Ｆ趟鸬溃骸澳钱?dāng)然，安托瓦內(nèi)特不喜歡西班牙鎮(zhèn)。她母親也不喜歡。”她一邊細(xì)細(xì)盯著我。（難道她們年紀(jì)越大，眼睛越小嗎？越長越小，越像小珠子，越愛打聽人家閑事？）從此我覺得在她們臉上都有同樣的表情。好奇呢？還是同情呢？還是嘲笑呢？可她們?yōu)槭裁匆槲野?，同情我這個如此一帆風(fēng)順的人？婚禮前一天早上，我正喝完第一杯咖啡，理查·梅森一頭沖進(jìn)弗雷澤家我住的那間房里?！八辉阜钆懔?！”“不愿奉陪什么啊？”“她不愿嫁給你了?！薄翱蔀槭裁窗?？”“她沒說為什么?！薄八偟糜惺裁蠢碛砂?。”“她不愿說理由。我跟這小笨蛋一直爭論了一個鐘頭?！蔽覀兠婷嫦嘤U?！叭f事具備了，禮物啊，請?zhí)?。我怎么向你父親交待啊？”他似乎快哭了。我說：“她不愿意也只好讓她去了。總不能把她硬拉到圣壇前去成婚。讓我穿好衣服。我必須聽聽她有什么話要說的?！彼怨宰吡顺鋈ィ乙贿叴┮路?，一邊想，這一來真要叫我出丑了。我可不喜歡充當(dāng)遭到這個克里奧耳姑娘拋棄的失意求婚者的角色回到英國去。我一定要弄清原因。她正低著頭坐在搖椅里。頭發(fā)梳成兩條長辮，甩在肩后。我在相距不遠(yuǎn)的地方輕聲說：“安托瓦內(nèi)特，怎么回事??？我哪兒不對啊？”她一言不發(fā)?！澳悴辉敢饧藿o我了？”“對。”她說話嗓門很低。“可為什么??？”“我怕會出什么事?！薄翱赡汶y道不記得昨晚我跟你說過了，一旦你成為我妻子，就再也沒什么緣故好害怕的了？”“是啊，”她說?！澳菚r理查進(jìn)來，你笑了。我不喜歡你笑的那副樣子?！薄翱晌沂窃谛ξ易约喊?，安托瓦內(nèi)特?！彼粗?，我把她摟在懷里，吻她?！澳銓ξ乙稽c(diǎn)也不了解，”她說?！澳阋切湃挝?，我也信任你。就這么講定了？你要是不跟我講明我哪兒得罪了你就打發(fā)我走，那就會害得我很痛苦。我會懷著一顆憂傷的心離開你。”“你懷著一顆憂傷的心，”她說著摸摸我的臉。我熱情地吻她，保證給她安寧、幸福和平安，可當(dāng)我問她：“我能跟可憐的理查說這是個誤會嗎？他也很傷心呢?！彼齾s沒回答我。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我出了屋，沿著窗口看得見的那條小路走著。夜間一定下過大雨了，因?yàn)榧t土一片泥濘。我走過一個稀稀落落種著幾棵咖啡樹的種植園，又走過零零落落的香石榴樹叢。我走著走著，不由想起父親的臉容和他兩片薄唇，還想起我哥哥那對自以為了不起的圓眼睛。他們都知情。還有理查那蠢貨也知情。還有那個臉上茫然含笑的丫頭也知情。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知情。我開始走得很快很快，隨即停下腳步，因?yàn)楣饩€變了。一片綠光。我已走到了森林，那可是決不會認(rèn)錯的。它懷著敵意。小路上雜草蔓生，不過還能沿著走。我走著走著，對兩旁的高樹看也不看。有一回我跨過倒在地上一根爬滿白蟻的木頭。我心里想，怎樣才能發(fā)現(xiàn)真相啊，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結(jié)果。誰也不會告訴我真相。我父親不會，理查·梅森也不會，我娶的那個姑娘當(dāng)然更不會了。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深信準(zhǔn)有人在監(jiān)視我，不由回過頭去看看。除了樹和樹下的綠光，什么都沒有。正巧看見一條小道，我就繼續(xù)向前走，一邊東張西望，有時還趕緊回頭看看。因此才絆在石頭上，差點(diǎn)兒摔倒。我絆著的這塊石頭不是大石頭，而是一塊鋪路用的石頭。當(dāng)初森林里原來還鋪過一條石路呢。這條小道通到林間一大片空地。這里是一座石頭房子的廢墟，廢墟周圍長著參天大樹。廢墟后面有一棵野桔樹，長滿了桔子，葉子呈深綠色。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而且寧靜——靜得讓人感到此時此地思考問題、策劃事情都顯得荒唐可笑。我有什么要思考的??？我怎么策劃得出什么名堂??？我看到桔樹下有幾小束用野草扎起來的花。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感到身上冷起來了。那光線又變化了，陰影也長了。我想，我最好還是趁天沒黑先趕回去。這時我看見一個小女孩，頭上頂著一個大籃子。我正巧跟她目光相遇，使我吃驚的是她竟大聲尖叫，甩起膀子就跑。藍(lán)子掉下了，我追著喊她，可她又尖叫起來，跑得更快了，她邊跑邊抽抽嗒嗒地小聲哭著，哭聲里透著驚恐。隨即跑得不見影兒了。我想自己必定就在小道附近，跑三兩分鐘就到了，誰知走了似乎老半天的工夫，竟然到處碰上矮樹叢和藤蔓絆腿，當(dāng)頂又是綠樹密布。我決定回到那片林間空地再重新走結(jié)果還是白跑。天快黑了。我自我安慰說離家不遠(yuǎn)了，可是無濟(jì)于事。我迷路了，陷入這些敵意重重的樹林中心里真感到害怕，深信處處有危險，所以聽見了腳步聲和叫喊聲我也不敢回答。腳步聲和叫喊聲越來越近了。我這才人聲呼喊回答。開頭我投認(rèn)出巴蒂斯特來。他穿著藍(lán)布長褲，褲腳卷到膝蓋上面，細(xì)腰上圍著一條裝飾性的闊腰帶。手里拿著把大砍刀，鋒利的藍(lán)白色刀刃上寒光閃閃。他看見我時臉無筆容?！拔覀冋伊四憷习胩?，”他說?！拔颐月妨恕！彼緡佉宦曀闶腔卮穑贿吙觳阶咴谖翌^里，邊輕松地掄起大砍刀砍掉擋道的枝椏藤蔓。我說：“從前這里有條路，通哪兒的？”“沒有路，”他說?！翱晌铱匆娏?。一條像法國人在這些島上修造的那種pavé路?！薄皼]有路。”“誰住在那幢房子里？”“據(jù)說是個牧師。利列弗爾神父。他多年前在這里住過?！薄坝袀€孩子走過去，”我說?！八豢匆娢揖蛧槈牧?。這地方是不是有點(diǎn)不太平？”他聳聳肩膀?！笆遣皇囚[鬼，有僵尸？”我釘著問?！斑@種荒唐鬼話一點(diǎn)都沒聽說過?！薄斑^去這里有條路。”“沒有路，”他死不改口還是這句話。我們折回紅土小路上時天差不多黑了。他放慢腳步，回過頭來對我笑笑。仿佛在我已經(jīng)見到了的這張興師問罪的兇臉上戴上了嚇人的面具。“你不喜歡夜間的林子嗎？”他沒回答我問的話，卻指著一處燈光說：“我一直找了你老半天。安托瓦內(nèi)特小姐嚇壞了，怕你出事?！蔽覀兊郊視r我已感到非常疲倦?！澳阆癜l(fā)燒了，”他說?！拔乙呀?jīng)發(fā)過燒了?！薄鞍l(fā)燒的次數(shù)可沒個底?！标柵_上沒人，屋子里也沒聲。我們兩人站在路上抬頭望著。“我叫個丫頭來，少爺?！币翣栠_(dá)給我拿來一大碗湯和一些水果。我推推安托瓦內(nèi)特的房門。門拴住了，房里沒燈光。伊爾達(dá)格格笑著。笑得神經(jīng)兮兮。我關(guān)照她我什么都不想吃，叫她給我拿瓶朗姆酒和一只酒杯來。我喝下酒，就拿起一直在看的那本書，書名叫《光輝燦爛的群島王冠》，我翻到“奧比巫術(shù)”這一章?！?/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