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曲軍校戀歌

前言
　　二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小說叫《新兵連》。一群鄉(xiāng)村少年，在鄉(xiāng)村，還是睡打麥場的年齡，當(dāng)他們被一列火車?yán)礁瓯跒┸姞I時，政治、社會對他們天性的改變。這個改變是如此迅速，新兵連短短三個月，就使他們由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就使過去的群體和共有的觀念土崩瓦解，猝不及防和囫圇吞棗地演變成另一個群體。后一個群體不但吃掉了前一個群體，也使掉隊者付出了血的甚至是生命的代價。唯一不變的，是血紅的晚霞和火車汽笛的長鳴。
　　二十年后，當(dāng)我讀到陳華的長篇小說《那一曲軍校戀歌》時，我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或三十年前。《那一曲軍校戀歌》不同于《新兵連》。《新兵連》寫的是三十年前的事，《那一曲軍校戀歌》寫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新兵連》寫的是一群鄉(xiāng)村少年，《那一曲軍校戀歌》寫的是一群如花似玉的軍校女生，來自各個不同的城市；《新兵連》寫的是人性與政治的搏斗，《那一曲軍校戀歌》寫的是人性、愛情和特有規(guī)則的搏斗；但是當(dāng)我看到這些五花八門的愛情故事時，我對這生活，這人性、這搏斗，又是如此的熟悉和親切。人的性別不同，面對的風(fēng)車不同，但人的天性，這天性的扭曲和扭曲后帶來的創(chuàng)痛和辛酸，卻是相同的。
　　為什么會這樣呢？答案只有一個，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天性的底色是：純潔。社會的底色是：單一。
　　二十年、三十年過去了，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生活開始多元了。生活開始龐雜了。后一個生活，又吞噬了前一個生活；后一個群體，又吞噬了前一個群體。在中國歷史上，再沒有一個時代，歌舞升平的背后，充滿著如此濃郁和赤裸裸的錢的氣息、血的氣息和性的氣息，這些氣息混合發(fā)酵的渾濁的氣息。
　　朋友，沒有誰再相信純潔了。
　　恰恰在這個時候，我讀了陳華的《那一曲軍校戀歌》，如同在渾濁炎熱的街頭，飲下一杯清澈的山泉。被生活追趕得如此疲憊，原來也可以坐在樹蔭下歇息片刻。和青春的記憶有關(guān)，但飲下山泉之后，我又突然明白，原來純潔也是一種力量。無非我們相信渾濁之后，把它忘記得太久了。
　　《那一曲軍校戀歌》寫的是幾個軍校女學(xué)員不同的愛情。在如今的大街上，愛情也算爛了街了；在如今的書攤上，愛情也算爛了市了。但那些愛情都與愛無關(guān)，叫性；《那一曲軍校戀歌》中葉小米、郝好、朱顏、丁素梅、姚小遙、馬小蕾們的愛情，就顯得別具一格。她們每一個人的愛情和愛情的過程都不一樣，但在共性上，又是相同的：那個時候，她們都相信愛情。于是這愛情不管多么曲折，核心又是相同的：純潔。她們剛剛還是一群唧唧喳喳的城市女孩，轉(zhuǎn)眼就穿上了軍裝。在特殊的軍校環(huán)境，遇到了另一群各不相同的男人，任天行、廖凡、張雪飛、孫宏雷、彭鵬、鄧海云、陳驍、郭福來、龐爾，也就遭逢了幾段不一樣的愛情。由于軍校的規(guī)則，三年的軍校生活，使所有的愛情都只開花沒結(jié)果。于是這些愛情更加埋在了心底。隨著軍校生活的結(jié)束，每一個女孩，在心里，都變成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宿舍里的女兵，或美麗，或可愛，或有些心計或小心眼；因為愛情，或變得快意，或變得嫉妒，或變得丑陋。但是，所有的愛情都不是逢場作戲，所有的愛都是真實的；所有的限制也是真實的，所有限制的執(zhí)行者，大隊長朱金亮、班主任老安和老洪他們，執(zhí)行起來也是真實的。因其純潔，連丑陋都變得美麗；因其真實，連限制都變得動人。如小說中”我”也就是葉小米的愛情，現(xiàn)實中有些縹緲，但到心里，又變得那么強大和實在；一個愛情，像磐石一樣，整日壓在這少女的心上。當(dāng)她跟這男人任天行分別的時候，隨著火車汽笛一聲長鳴，她好像才剛剛懂得什么叫愛情。
　　我突然有些懷疑，二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時光，真是這么純潔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可有些傻。不是人傻，是這搏斗傻。因其傻，因其傻與青春相連，它又顯得格外寶貴。青春易逝，長存于心，所以作者用了回憶的筆法。陳華在這部小說中，多次寫到對軍營熄燈號的留戀，如同我常常想起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火車汽笛長鳴一樣。它再一次證明，純潔是一種力量，它力量之大，甚至能夠戰(zhàn)勝污濁，及后來吞噬我們的一波又一波的生活。
　　由于內(nèi)容，帶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也是兩個字：樸素。陳華重視的不是手法，而是樸素的表達。樸素的結(jié)構(gòu)，樸素的情節(jié)，樸素的細節(jié)，樸素的人的內(nèi)心，在眾多浮躁、虛華、莫衷一是的文字中，又顯示出它格外的力量。
　　這是這本小說的價值。
　　劉震云
　　2008.4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