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旅

前言
　　《昨日之旅》是一本命運奇特的書。關于這篇小說，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們只知道它曾于一九二九年部分地收在維也納出版的一個文集里。許多年以后，菲舍爾出版社的編輯克努特.貝克在倫敦Atrium出版社的檔案庫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打樣稿，引起了注意。整整四十一頁的文字，署著茨威格的名字：他發(fā)現(xiàn)的正是這部小說的完整版本，標題“昨日之旅”被劃掉了。今天，我們決定保留這個標題，因為它如此貼合這個令人感動的愛的故事，相愛的男女被迫分開后，再也無法尋回過去。
　　茨威格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愛情的疑問：愛能經(jīng)歷一切考驗嗎？愛能抵制住時間的侵蝕、背叛乃至一場世界大戰(zhàn)嗎？男主人公路德維希出身貧寒，是一個激情滿懷的年輕人。他愛上了富有的恩主之妻。二人深深相愛，路德維希被派往墨西哥出差。她許諾，等路德維希回來，就與他結合；不料，歸期不斷推遲，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切斷了大西洋上通往與英國敵對之國的所有航線。后來，路德維希變得富有，他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家。九年后的重逢，有著苦澀的味道。
　　在《昨日之旅》中，我們可以找到這位奧地利大作家鐘愛的諸多元素：愛情(這當然)，激情，忠誠，世界大戰(zhàn)的創(chuàng)傷。同樣，我們還可以重溫茨威格獨特的技巧，他天才的心理描寫，運用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表達內(nèi)心的折磨、想法和無意識的深淵的藝術。
　　故事集中在路德維希身上，這個年輕的巴爾扎克式的主人公有著日耳曼人的特點(他的成功靠的是個人不懈的努力，而非投機取巧)，而最有趣的人物，無疑是他的心上人。她沒有名字，曾是“大名鼎鼎的樞密顧問G”的妻子，后又守寡。我們禁不住要聯(lián)想到《情感教育》中的阿爾諾夫人，而這個短篇又處處讓人聯(lián)想到福樓拜那本小說的結局。但《昨日之旅》的女主人公比阿爾諾夫人更能打動人心。阿爾諾夫人鮮有欲望，很被動，而茨威格的女主人公有著絕對的寬容和大度。她令人欣賞，甚而激發(fā)熱烈的愛戀。因此，《昨日之旅》也是一副絕妙的女性肖像。
　　小說以魏爾倫為依托，篇末《感傷的對話》的詩句為我們提供了閱讀的鑰匙。顯然，茨威格是憑記憶引用這首詩，引文有些不準確(在原詩中是兩個幽靈“追憶”往昔)。但是，作為親法人士，這樣做卻有明顯的意圖：他，一個維也納人，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自己的祖國，親眼看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仇恨的泛日爾曼愛國主義登臺。他借助一首用敵國語言寫就的“外國”詩歌，說出了這部作品的中心所在：昨日無法重現(xiàn)。
后記
　　一九八七年之前，《昨日之旅》這篇小說從未全文發(fā)表。它初次發(fā)表于一九二九年《奧地利當代藝術家協(xié)會文集》(維也納，一九二九年，第一年卷)，篇名為《一篇小說的片斷》，與原文有出人。同樣的片斷于一九六一年，作為茨威格協(xié)會的《第二部特別出版物》，在國際斯臺芬.茨威格協(xié)會出版社出版，主編是埃里希.菲茨鮑爾。又經(jīng)過二十六年，到一九八七年，小說才得以全文發(fā)表，收集在克努特.貝克主編的茨威格小說集《火燒火燎的秘密》里，由菲舍爾出版社出版。二○○八年十月，法國格拉塞出版社首次發(fā)表了這一小說的法文譯本，譯者是巴蒂斯特.圖衛(wèi)雷。可見這篇小說面世的過程的確曲折漫長。
　　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時間跨度很大，從第二帝國(即威廉二世執(zhí)政的德意志帝國)時期，經(jīng)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直到法西斯上臺的前夕。在貝克的小說集里，這篇小說題名為《現(xiàn)實的阻礙》，說明德國特殊的歷史發(fā)展進程對普通人命運的巨大影響。
　　小說的情節(jié)是出身貧寒、才氣過人的化學博士路德維希和他的老板樞密顧問G的夫人之間，苦苦相戀未能如愿的愛情故事。故事發(fā)生在德意志帝國時期。當時，有名望的企業(yè)家也和政治家一樣，擁有“樞密顧問”的稱號，以示地位顯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兩年，年輕的博士被樞密顧問派到墨西哥去開采礦石，創(chuàng)辦分廠。光陰荏苒，終于熬到歸國還鄉(xiāng)的時刻，不料，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于是，這對朝夕期盼的戀人，天各一方，音信被阻。博士不耐孤寂，也不信戰(zhàn)爭能迅速結束，于是在大洋彼岸結婚生子，建立家庭。不料，大戰(zhàn)在四年后突然結束。他獲悉樞密顧問已經(jīng)去世，夫人安然無恙，于是舊情復萌。他利用出差回國的機會，造訪夫人，重游海德堡，尋找往日的蹤跡。然而，歲月無情，物是人非，往昔能否失而復得？舊情能否死而復燃？
　　這篇小說具有茨威格小說的典型特點。首先是不用人名，小說中以“他”和“她”，來代替男女主人公的姓名。雖然不知男主人公姓什么，但他總算還有“路德維?！边@個名字，女主人公始終只是一個“她”，而樞密顧問只落得一個姓氏的縮寫“G”。作者本來要揭示的是普遍的人性，共有的命運，姓名便可有可無。正如《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女主人公沒有姓名，男主人公，那位作家，也只有一個姓氏的縮寫“R”?！断笃宓墓适隆返闹魅斯蠦博士，《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的女主人公只是C太太。
　　促使作者命筆的，并不僅僅是主人公的這段往日的戀情，而是現(xiàn)實對人們命運的粗暴干涉。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造成多少人間悲劇！雷馬克的小說《西線無戰(zhàn)事》，好萊塢的電影《魂斷藍橋》，都是表現(xiàn)戰(zhàn)爭無情，往事不堪回首，夙愿難以得償?？蓢@的是，新的瘋狂又在滋生蔓延，戰(zhàn)爭的溫床并未消除。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過去，但是軍國主義陰魂不散，許多準軍事化的活動預示了這一點。上世紀二十年代法西斯運動甚囂塵上。一九二一年，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奪得政權；一九二三年，希特勒在慕尼黑發(fā)動暴亂。小說描寫的海德堡的游行隊伍，預示著戰(zhàn)爭狂人擁有深厚的社會基礎。他會讓法西斯上臺，也會讓新的戰(zhàn)爭爆發(fā)。小說完成于一九二九年，離希特勒上臺還有四年，離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還有十年?？吹竭@些群眾場面，不得不佩服茨威格的政治敏感和遠見卓識。茨威格一直被誤認為是不問政治的作家，只善于描寫風花雪月，無視民眾疾苦。這篇小說證明茨威格果然是描寫戀情的高手，但并未脫離實際。他把這對戀人的戀情描寫得纏綿悱惻，細致委婉，人木三分。可是就在這追尋往昔戀情之際，竟插入對現(xiàn)實的描寫，觸目驚心，振聾發(fā)聵。這是茨威格在法西斯上臺前便發(fā)出的警告，可惜并未為世人所注意。
　　小說具有茨威格小說的一貫風格，仍然以心理描寫為主。這里有一段特殊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從對富人的抵觸反感，到對夫人的親近依戀，最后完全鐘情于她。兩個孤寂的靈魂，兩個渴求戀情的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相遇。夫人的好心善意，消除了他對富人的反感和敵意，使他對這陌生的房子產(chǎn)生眷戀之情。女主人公并不掩飾她對男主人公的愛。從母姓的溫柔關懷，愛護體貼，進而成為動人的柔情。他們的互相接近，互相吸引，互相苛求，竟是真摯的戀情的表現(xiàn)，這一戀愛的過程寫得細膩動人，含蓄凝練。作者沒有寫出她和樞密顧問之間的婚姻有什么裂痕，也不著意描寫夫人何時萌生愛情。在意亂情迷的緊要關頭，她能顯示出驚人的自制力，阻止兩人親密的結合。而男主人公出于對她的敬重和深愛，也能控制住自己炙熱的欲火。激情四射，卻又詩意濃郁。而男主人公在大洋彼岸為相思和渴望所苦，受到度日如年的煎熬。從思念到絕望的過程也寫得令人信服。愛情似乎經(jīng)受了離別的考驗，又終于失敗。然而，從舊日愛情的灰燼進發(fā)出愛情的火花，說明舊情未泯。這一波三折的內(nèi)心變化，寫得蕩氣回腸，讓讀者也隨之經(jīng)歷他希望、期盼、絕望，再希望，再失望的心路歷程，的確是一篇高雅深邃、細膩優(yōu)美的描寫情愛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