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壬神課

　　吾鄉(xiāng)張君，鹺商子也。幼多病，故不甚讀書，然敏甚，具慧解，書旨皆能領悟。及冠，自覺氣稟甚弱，不愿婚娶。一日，在朋友案頭見《大六壬》書，悅之求教。友曰：“我雖知此，不甚精。”遂以大略指示之。張攜歸學習，不忍釋手，復購求他本以為揣摹。聞有秘本，不惜重價，不畏遠道，務羅而致之。不售者，親往手錄。是以其書盈室，多人所不經見者。研精十載，忽大悟曰：“道不遠人，非書所能該?！边M束書不觀，亦不肯為人決事。有時自露其機，則無不中。

　　忽謂兄嫂曰：“此宅住不得矣，速往某親戚家借寓，猶可及也?！毙衷唬骸罢俗孢z，居此百余年，豐衣足食，人口平安，有何不美，而欲依親戚家，不為人非笑耶？且遷宅不易，汝勿多言。”再三懇之，兄嫂執(zhí)不可，張乃哀求其母曰：“十日不遷，兒為大不孝子。必見責于天而受禍也?！逼淠纲韾蹜z之，見惶迫之狀出于至誠，諭長子遷居。迫于母命，往覓其戚假宅。戚果非笑之。然其家宅廣人稀，樂親戚之情話，允之。張君迫促速移，上下皆有怨言，若不聞也，督催益急。至九日，母尚在舊宅督理，張突負而趨，言勿驚老母者再。甫至戚家，喘息未定，人報左鄰火發(fā)，延及張宅，頃刻蕩然。而張氏之器用財賄無傷也。然后怨者德之。

　　母與兄曰：“何不先言？”張曰：“天機不可預泄，然與先言何異耶？”

　　一日，至其表兄王生家道賀。王曰：“無喜可賀。”張曰：“老兄長郎今科舉孝廉，非大喜耶？”王曰：“弟言諒無謬。既來道賀，必得飲食。家中猝不及備，請往市肆可乎？”張曰可。同往至市，途遇一友，王邀偕往。入肆，飲畢送面來。張曰：“兩碗足矣。何必三？”王曰：“三人也，豈可兩？”張曰：“一人不得食也。”皆舉箸笑曰：“今亦有錯謬時乎？”言次，友家人來報，其母痰作幾危，請速歸。視友乃投箸而去。王曰：“弟毋乃仙乎？我等飯后速往友家探之?！睆堅唬骸盁o傷，其母痧發(fā)，刻已愈矣。”食畢，余一碗，皆飽不能食。張曰：“賣之可也?！蓖踉唬骸昂稳丝腺I剩面？”張假筆書條曰：“為官事見官面，虎頭人食此面。”王乃囑肆主曰：“為我賣此面。”肆主笑諾之。果有一人頭汗淋漓入座，急索涼面，肆主即以剩面與之，甚得。王徐問曰：“君高姓，何如此急急也？”其人曰：“我虞姓，為役所迫往見官，故需涼面?！彼偈扯ァ?

　　于是二人偕往友家。友出迎，問其母果發(fā)痧，絕而復蘇。家人皆外出請醫(yī)，二人渴甚，無人烹茶，張曰：“廚有大柿二，亦足解渴?！卑l(fā)尋之果得，分食二人而去。是年，王生子應大比歸，往候。張君曰：“侄今果中式矣。我有一物遺君?！背鱿?，封志其固，曰：“捧歸懸之，榜發(fā)后啟視。不可預發(fā)，致我與君皆速禍也。”王敬謹攜歸，榜發(fā)拆視，內貯全榜一紙，報捷者來出錄，比對無一誤者。

　　未幾，張君疾作日甚，表兄盧翁雖市井中人，而樸誠方正，來視疾曰：“惜弟天生才智，不習正業(yè)，用心于無益之地，耗損心血成此危癥，亦自悔乎？”張笑曰：“命之修短，天也。知數(shù)固死，不知亦死。與其昏昏，何如昭昭耶？”盧曰：“人雖傳弟知未來事，是或可信，豈能洞見肺腑？”張曰：“弟請為兄決之，兄稍回避。”乃執(zhí)筆操算，作單以匣封固，謂盧曰：“兄攜回，晚開之?！北R如其言，歸肆貿易，夜核帳后開封，則是日出入總帳一紙，厘毫不誤，盧乃服，來謂張曰：“弟能如是，豈非仙乎？何以仙亦有疾，是所不解?！睆堅唬骸跋蓜t不能，惟六通已得其二，惜知之晚，而又自執(zhí)其能，不得精進，以結內丹。天乎！假我數(shù)年，即成道矣。無如數(shù)盡于某月日。從此長別，不亦痛哉?！毕嘞蚨寥展?。

　　薌厈曰：書自圣經至雜藝，載當然而不載所以然。惟博聞強記，則左右逢源，一旦豁然貫通矣，小道可觀，其張君之謂乎。然由一藝而追其極，皆道也。所患者自執(zhí)其能而止，此張君之所以悔乎？

　　文孝廉

　　有陳孝廉者，家甚寒。貸親友數(shù)十金入都會試，獨行至王家營，以三十金雇車。兩騾甚膘壯，車夫目立眉揚，挺胸凸肚，亦甚勇健。陳喜，意謂能速馳也。不意車夫橫甚，甫入山東境，車價支訖。宿第三站時，入陳君室坐，借十金，如不給不能前。陳曰：“此地距都千有余里，安得多金濟汝？果不能前，還我原價，另雇可也?！避嚪蛟唬骸伴L裝短卸，向有行規(guī)。休想毫厘也，我不慣與小人乘，請辭?！鄙搪暭姞?，陳君泣下。是室逼近上房，所寓亦會試新孝廉，大車五六輛，主仆十余人，方喚妓雅歌倩酒，聞攘攘聲使仆詢問。車夫曰：“我等算帳，何預汝事？”陳乃實訴所苦。仆入主出，攜陳君去，敘科分，同年也。同行三孝廉，此君文姓，為主，謂陳曰：“兄獨行踽踽，宜為小人所侮。我聞車夫甚橫，當教戒之?！绷⒑糗嚪蛉朐唬骸叭旰胃遗c客爭？”車夫曰：“小人貧困無聊，故為人仆，不過向客假數(shù)金耳，不意其肆咆哮也?！蔽男⒘唬骸肮麨槭?，我假汝十金，明日隨幫早行，不許再有后言矣?！避嚪蛭ㄎāＮ骞拈_行，使陳君車在文前。

　　行不過二十里，車夫趨狹路疾馳，陳覺有異，始則喝問，繼以哀求，車夫曰：“今日之事我為政，汝尚有同年友相助耶？”時文孝廉仆見陳車斜馳去，告主人。文目：“是不懷好意。”疾躍出車，解驂乘健騾，不鞍而馳之。車夫有覺追者，奮力鞭兩騾。而文馳已及，以一足踹車轅，兩騾寸步不能移，以一手提車夫擲地，飛身踏其背，奪鞭，鞭之數(shù)百。車夫哀號求恕，陳君下車為之緩頰，而后釋之，使陳還坐。而己坐轅上，押送回大路。謂車夫曰：“我雖文士，而習武功，無論汝一人二騾，能止之不足奇。汝觀我以兩手倒挽五六套大車，可使逆行?！痹囍?。車夫咋舌，始畏懼不敢蔭異志。相隨入都，還文孝廉所借之銀而去。陳君感甚，曰：“兄神力無敵于天下，生成乎？抑練習乎？”文曰：“此《易筋經》法也，其書具在，勉習之無所不可，人自不為耳?！睆拇讼嗟蒙鯕g，遂成莫逆。

　　薌厈曰：此入道之大端也。夫道，無所不可。養(yǎng)氣，則至大至剛；養(yǎng)志，則修齊治平；養(yǎng)身，則合精氣神為正一?？梢燥w升，可以拔宅。即《易筋經》一書，達摩傳為入道基，非僅習勇力也。人配天地曰三才，其才本廣大無倫，故儒家之明德，道家之三寶，釋家之本覺、真心，人人共具，專其一而修之，圣賢仙佛惟人所愿，豈僅勇力乎哉？

　　妖人邢大

　　燕人邢大，幼失怙恃。年十七，艷麗過好女，因無事業(yè)，偃蹇不堪。里有洪大者，家小康。有龍陽之癖，亦無父母妻子。途遇邢，目逆而送之曰：“此天下尤物，可遇而不可求者。”尾至其家，見隤垣敗室，虛寂無人，入門唁之。邢見洪來，羞澀之態(tài)，亦若女子之初見良人者。洪訊得困苦狀，不勝憐憫曰：“弟若肯隨至家，我能溫飽之?！毙媳緹o能，腆然隨去。洪為置鮮衣，給美食，撫養(yǎng)周至，邢實心感。一日飲內室薄醉，邢顏色煥發(fā)，洪不能復忍，擁之求歡，邢曰：“弟受兄德澤無以加矣。身非草木，焉得無情？以身報之，固所愿也。但日后色衰愛弛，弟仍落魄無依，徒貽失身之誚，不如其已?！焙樵唬骸拔抑粓D好色，不分牝牡。弟若蓄發(fā)披鬟，終身相從，即我妻也。決不再娶，誓無異心?！毙纤炫c同宿，兩情益密。邢從此養(yǎng)發(fā)貫耳作旗裝，儼然國色，且習女工，針黹刺繡甚巧。洪嬖愛益甚，所欲無不順從，服飾之珍，飲饌之腴，甲于貴胄。夫好男色者，必病股與目，況旦旦而伐之，有不速斃者乎？三年，洪業(yè)漸敗，目既眊，而半身不遂矣。

　　先有劉六者，亦美男子。洪與結為昆季，恒引至家與邢相見，則曰：“我妹也。”劉見其娟美，亦愛戀之。洪已有交易之心，而邢不許。故每見劉，則一禮而退，劉亦無可如何。值洪病革，劉愿以重聘婉求其妹為妻。洪與邢謀曰：“我病不能復起矣。今汝已習女裝，聲容舉止宛然好女。本相訂終身，不意半途拋撇。若戀我，則無男子守節(jié)理，若仍改男裝，則已失本來面目，又未習丈夫事業(yè)，后作餓殍，皆我累汝矣。汝縱無怨，我在九泉亦不瞑目。不如因劉子之好嫁之。我得財禮可藉以飾終，汝亦得其所矣。”邢曰：“我非真女，彼娶而后覺之，能相容乎？”洪曰：“世無不好色者。彼若覺察，汝須善為調停。溺愛之人，決無僨事。況劉之為人與我相同，我故愿托之也。”邢諾。洪以告，劉遂轉告父母，邀媒行聘，擇吉娶之。父母親戚見新婦婉孌柔順，與其夫一對玉人，交相慶慰，劉更欣喜。至晚入房，曰：“妹何見我即避，今夜更避何處耶？”擁入衾中。邢早于兜肚下作袋，將腎囊前陽包起，仍曲舉其股以臀竅受淫，故不覺也。然日久廝熟，時亦漸熱，劉必欲盡去邢之上下衣，強赤其體，無從慢藏，厥物顯露。劉不禁駭異，邢擁劉盡媚，而實告之曰：“爾若舍我，恐女子中未必有勝我者?！眲⒃唬骸拔夜滩蝗躺崛?，但娶妻為子也，汝能生育乎？況我家不過僅可度日，無余資再娶，不誤我后嗣耶？”邢曰：“毋恐，我有祖?zhèn)鞣?，能看香治病。爾倩人繪女仙像供養(yǎng)，我將有仙人附體，治病神效。傳播人知，業(yè)必興隆。得財后任置妾媵，不爾禁也?！眲⒃唬骸盀槲抑\則善矣。但汝以男子身而為此，何能忍乎？”邢益媚嫵之曰：“此事始雖楚而后樂，恐天下男子知此味，人人欲嫁丈夫。世間甘為此者非我一人也。爾如不信，請嘗試之。且閨中事外人不知，何妨互相為樂耶？”劉亦迷而順之。從此，夫其夫而亦婦其夫，婦其婦而亦夫其婦。兩美交融，眷戀之情益切。

　　劉發(fā)財心勝，告于父母，別居附近鄉(xiāng)屯。傳播仙姑治病之說，人見以美婦行醫(yī)，爭相延請，日得時錢數(shù)貫。一番役垂涎婦色，詐病喚邢去，入室突擁而撫其下體，出其不意，不及掩飾，居然偉男子也。役縛而訊之，邢哀求包容，愿任雞奸而多與之賄。役曰：“村中不乏少艾婦女，非親即故，容汝在此，皆不得作完人矣。且我獲妖人，官賞必厚，豈貪汝賄自貽伊戚耶？”并獲劉六送坊。轉入秋部，鞠實，于左道惑人本罪上，加重問擬繯首，即行正法。劉六照為從例，刺配黑龍江，給索倫達呼爾為奴。此嘉慶十二年四月案，有友任刑曹者，錄出原供如是。

　　薌厈戲判曰：“看得邢有宋朝之美，洪生衛(wèi)靈之心。食我余桃，既若情諧合巹；報其斷袖，何妨長與同衾。倘暫解弁冕以披髻鬟，時之所有；乃永謝衣冠而為巾幗，古之所稀，創(chuàng)新法于狂童，應遭冥殛；使舊寵為歸妹，隨肆奇情。

　　彼劉六者，既經明辨雌雄，當發(fā)電閃雷轟之怒，何竟互為牝牡，反追云翻雨覆之能？彼丈夫，我丈夫，陰陽敵體；出乎爾，反乎爾，前后相償。從此潛跡閨門，法猶可避；竟敢炫奇聞里，情無可原。立異者律以妖人，允宜繯首；為從者配充奴子，投彼索倫。此判?！?

　　郭去非

　　吾鄉(xiāng)郭君去非，世家子也。生好絲弦聲，襁褓中聞為彈阮成琵琶者，即在母懷喜躍。至十四五歲時，見戚某有撫琴者，戀戀不舍。某為之指點手法，即專心致志。數(shù)十年無間寒暑，朝夕一琴。是以心平氣和，恬淡寡欲，不但無求富貴心，即加以橫逆，亦置若罔聞。人皆以癡譏之，莫有知其能者。

　　壽辰，親友集賀，郭君惡囂，避居一室，使其子酬應而已。晚宴畢，有二三老人系外兄弟輩，曰：“主人以琴名有年，必有與凡手異者。平日不敢請，今特乞壽星賜聞法曲，勿以對牛卻之是幸?！北娊咱x躍附和，其子達意。郭君攜琴出曰：“此圣賢之法器，天地之中聲，可以通神明格鬼神者也。”其戚曰：“如是必能使我移情，但通神之說未敢遽信。”郭因命其子設爐焚香，多舉燈燭，閉其窗戶，囑少年膽怯者毋懼。皆笑曰：“三四十人在此，即鬼神現(xiàn)形，何懼之有？”郭君調弦入弄，洋洋盈耳。未幾，聲漸悲戚，燈焰漸昏。覺幽風颯颯，鳴聲嗚嗚。竊聽之，婦女皆泣，忽似窗外來百十人拋擲泥沙，窗紙欲裂，逼人毛發(fā)皆豎。于是幼男童女撲入老者懷中，少年互相擁持。一老搖手曰：“曲不可終矣?？帜懬诱叱杉录材魏?？”郭君微笑，改弦易操，燈燭驟明，覺陽和之氣滿室，悠然而止?？驮唬骸八鶑椇吻?，而能如是？”郭曰：“普庵咒，第一轉僅彈六段，君等畏懼不及再轉，即收矣?！苯栽侔菰唬骸吧窈跗浼?，雖有他樂不敢請矣。”肅然而退。

　　壬戌清明，郭君攜本族兄弟子侄輩，買舟赴武林祀墓畢。遨游吳山，舟泊城內，大雨連日，山泉暴注，河水頓漲，平岸塞橋，舟不得行矣。且風狂浪急，顛簸不安，乃移舟藏于巨室水閣下。是日斷炊，眾皆惶迫。郭君笑曰：“無傷也，今在患難之中，不得不貶我聲價，以琴求食似尚可得?！北娫唬骸叭徊荒艿顷?，奈何？”郭曰：“毋庸?！蹦藱M琴前艙，作《水調歌頭》。甫畢，閣上有開窗問者，舟子以實告。既而水閣大開，請舟入廠內安泊。仆從數(shù)人，左右張蓋，送一老者登舟。去其雨衣，則赫然四品冦帶。入艙與郭君為禮曰：“甫聞先生琴音清妙，小女習此有年，未得明師指授。如不我棄，請過舍一敘。”乃使仆囊琴，扶郭君，并邀眾入。其家門庭宏敞，陳飾紛華，大族也。詢知主人由內翰出為觀察致仕，普稱富有。父女皆好琴，其水閣即琴室也。女恒在是，忽聞琴聲與眾不同，故告其父而敦請。主人問客未炊，乃大開筵宴，以薪米給舟子，皆得飽餐，見郭君系年高有德之人，延之入內，使其女拜投門下。年約及笄，聰明俊秀，落落大方。郭君使試作一弄，曰：“大法亦似矣，只須撥正音節(jié)，可以入妙。”乃問其所欲，傳以《漢宮秋》一闋，款留數(shù)日，天氣睛明，水勢亦退，眾欲告辭。主人之意留翁而送客。郭曰：“老夫年屆八旬，恐犯不宿于外之戒，只可暫作盤桓，不能留戀，況女公子慧甚，自具妙解，即以一闋推之，頭頭是道矣?！眻圆荒芰?，乃具幣帛致贐儀，恭送登舟而別。自此，郭君之名，噪傳遐邇。凡好此者紛紛從學。郭君惡其煩，遁于硤石山，不知所終，或曰仙去矣。

　　薌厈曰：郭君之琴，托門下者甚眾。得其真?zhèn)?，惟金道士。金傳丁先生養(yǎng)虛，余壯年在養(yǎng)虛先生家，學撫一二闋。是時，聆先生音節(jié)之妙，聲聲沁入心脾，已超出時手百倍矣。惜余生也晚，不得聽郭君法曲，作成連海上游也。

　　何首烏

　　何首烏，一名能嗣，藥中仙品。產山澤者固多，亦有在城市，而其根反得成人形者，以得人之精氣多耳。然具人形者必通靈，隱現(xiàn)無恒，人不能得。若得而食之，即仙去，相傳已久。

　　吾邑有張氏姑婦者，夫與子皆諸生，以家貧教讀外出，惟二婦在家操作女工度日，是以紡紗必夜午方休，每秋月皎潔，時聞院中似有幼孩征逐聲。拔關視，則無有。婦與姑謀，后若有所聞，一人仍紡，一人穴窗隙窺之。于是輪流伺隙，婦果見兩孩出自墻陰。長不滿尺，一男一女，皆赤體，攜手至院落中，對月再拜，互相撲跌為戲，婦潛告，姑慮曰：“恐系妖孽之子孫，犯之自肇釁矣?！苯圆桓页?，然心甚懷疑。

　　一日，所親至，知醫(yī)博學士也。姑以所疑質之。戚曰：“宅若有妖，何能安居？此必靈藥所變。得而蒸食之，當成地仙。”婦笑曰：“渠聞人聲即遁，焉能攫取？”曰：“無難，吾聞稻米，天地正氣所結，能壓寶藏。若由窗隙擲之，得中其身，即不能遁矣?！逼萑?，婦度院中孩戲之處，至窗隙約丈余，諒擲米未必適當。乃截竹為筒，撒米其中，以箸卷布催送之。日練其手法至精熟，復何于窗隙，二孩來前，婦即以筒米彈之，果中，二孩皆仆，突出擒拿，入手僵直。呼姑舉火燭之，類木雕者，眉目如畫，氣甚芳馥。姑婦相謀煮飯時于鐵鍋內蒸之，一次稍軟，至五六次，香綿可食。姑婦各分食一枚，覺鮮美異常，腹果甚，一日不思飲食。

　　夜眠至次日，皆不能起身矣，卓午門不開，鄰姥疑有故，逾垣窺之，見姑婦皆仰臥于床頭，面及身俱腫，目開口張，不能言語。鄰姥倩人走報，其父子歸，不解何由，亦不識何疾，急邀知醫(yī)之戚診視。笑曰：“非疾也，日前母所說成形首烏，我曾說以捕法，諒必捕而食之。未識九蒸九曬之制，又不知避忌，誤犯鐵器，是以有毒。”試以解毒開通之藥灌之。至七日，腫消人醒，問之果如醫(yī)言。起后，強健逾前，累月不思食。其姑年已周甲，發(fā)白再黑，齒落重生，枯縐肌膚皆皮脫，而潤澤似二十許人，復生子。其婦年近四旬，轉而為二八好女子，連舉子女十余。后皆壽一百五六十歲，無疾而終。

　　薌厈曰：惜乎！得靈藥而不知服食之法，僅以延齡，無乃有負仙品?；騿栔剖持ǎ嗳赵贾T文獻，當以柳木作桶，承以砂甑，用桑木，火先武后文，九蒸九曬，以竹刀剖作九頓食，可以絕粒入山矣?；蛐υ唬耗艿谜卟荒苤?，能制者必不能得，徒虛語耳。

　　補明武宗遺事三則

　　正德二年丁卯秋，大比之年，士子云集。星卜之流皆在前門營趁。有相士自命許（名負）、管（名輅）之能，凡朝官微服而來，一見即能指其現(xiàn)居品級，系何出身，歷試無誤，是以就相者眾。帝知之，亦微服在人叢中觀聽。時八月初八日午刻，突一士人吼奔而來，扭結相士曰：“汝誤我功名，當與汝性命相搏?！北姙榕沤獠婚_。帝使衛(wèi)士分之，入問何如此急。相士曰：“是人前數(shù)日來問科名，我以今科解元許，彼自不入場，反賴我誤之，真書呆也?！笔咳嗽唬骸耙蛉暌栽S我，親朋預作賀筵，飲入醉鄉(xiāng)，家人喚醒入場，門已閉矣。豈有場外解元哉？非汝誤我而誰？”二人爭執(zhí)不休，帝曰：“毋嘩，使有人送渠入場，不得發(fā)解，汝認何罰？”相士曰：“挖我眸子去?！钡墼唬骸把猿鰺o悔。”即取案上紙筆書條，鈐以身佩小璽，命衛(wèi)士送去。帝謂相士曰：“半月后來驗汝言也?！毕嗍恐獧C，唯唯而避。當衛(wèi)士送士人至場外，傳鼓稱圣旨降，門官揭封去鎖，內即傳點開門，偕士人直入。至公堂，知貢舉各官跪接，衛(wèi)士面南宣讀畢，即去復命。御史撿卷恭送士人入號。內外哄傳皇帝送朋友進場，主考亦留心閱卷，見其文亦尚穩(wěn)妥，與各官公議皆曰：“此公既為當今識拔，不可作第二人以拂上意?！本怪薪庠?。試官復命，力獎其文才出眾，賀帝得人。帝大笑曰：“命也，命也?！鄙w帝本欲使入場而不取，以難相士。因豹房新得美人，戀色而忘后命。今竟發(fā)解，益覺相士可畏。著錦衣衛(wèi)追尋，杳不知其所之矣。

　　戊辰春夜，帝由豹房微行還朝，途遇迎娶者，鹵簿之盛，彩輿之華，光耀奪目。停車道旁觀之，見彩輿前一黑大漢高二丈余，面目如漆，怪狀奇形，衣甲執(zhí)杵，昂昂而來。見帝注目，似有退意，忽超躍在前。帝異之，命車隨至娶婦家。門庭喧赫，大族也。帝下車入中堂，黑漢先彩輿進院，見帝在，掩面而遁。帝始悟非人也。因念兇煞相犯之日，何得迎娶？擇日者誤人不淺矣。欲問其人，故留觀。新人交拜后送入洞房，外即開筵。主人來讓客，見帝相貌非常，即推首座。堂中十余席以次告坐。主人因不識帝，故來陪坐。覺凜凜威嚴，不敢驟問姓氏。帝問擇日之人何在？主人指次席一老叟曰：“此欽天監(jiān)致仕堂官也。術甚精，凡有大事之家，皆請此公諏吉，百無一失?！钡勖魅藛緛碓唬骸拔衣勅昴軗袢?，何得以黑道誤人？”叟對曰：“不敢，今日寅時雖有黑煞神一名元首宿者降臨，但有紫微臨凡可解，逢兇化吉，不但不為殃，且主后福?！钡蹮o以難之，曰：“我有一聯(lián)，汝能確對，免汝巧辯之愆?！痹唬骸霸姿薹暝字鳌！臂呸o衰邁?；瑁煞裱吕纱鷮?？帝日可。乃招新郎來，請問上聯(lián)，即對曰：“紫微星照紫微郎?！钡鄄挥X首肯，曰：“此翰苑才也?！臂琶吕煞刂x恩。帝知機泄，逡巡登車而去。新郎本孝廉也，旋中進士。引見，帝識之，特命入詞垣，笑諭曰：“我曾叨汝喜筵，以此補賀禮也?！?

　　武會試之年，帝亦摺巾佩刀作武士裝，游觀于市。時已黃昏，見一老提燈踽踽而來，一壯役撞滅其燈，老者曰：“我與君前本鄉(xiāng)鄰，亦曾周濟。今我年邁無能，君見必欺我，是何意見？”役曰：“韓老，我惡汝動稱周濟，何得掃我顏面？”韓曰：“我非妄言也。十年前飯君幾次，資助若干。君今充役大班，我本不期報，君反以為怨，世有如此負心人哉！”役愈怒，摔韓老于地，伏而毆之。環(huán)觀之人拉勸甚雜。帝怒，由人叢中抽佩刀刺入役腹而去。役轉身仰跌旋斃，不知刀從何來?？ū`韓老報司坊，送入刑部承審。官以韓老鍛煉成獄擬抵。秋讞時，帝閱至是獄，命提兇犯廷訊。韓老呼冤，帝笑曰：“汝果大冤?！眴栒l承審此獄者，尚書以某郎中對。帝君之來，命衛(wèi)士脫韓老刑具以著郎官曰：“殺人者我也。汝屈人問抵，獄中冤濫者不知多少矣。今即以汝作抵，我為眾冤魂稍舒其忿?！崩晒僖詢吹冻鲎皂n老，并非無據為辯，帝命取鞘來，納之適符，遂伏辜。乃釋韓老，賞以百金。曰：“償汝所費。”且命是年停勾，擇御史之能者名曰恤刑，分赴各省提獄，覆按而后報可，果多所平反也。

　　薌厈曰：觀上三則，游戲中確有主裁，但好行小慧，為儒尚且不可，況九五之尊耶？今之讀史者直以帝比之桀紂，無乃過甚。當初謚曰武宗毅皇帝，毅者果決之謂，可見遇事實能決斷，非盡阿諛可知矣。

　　通州吏目

　　乾隆純皇帝東巡，直隸各官照例備供給。光天化日之中，諸凡順遂，惟此差最難均平。蓋隨駕官員皆循情理，獨太監(jiān)一項，或重支，或冒支，或以好作歹，撓攪不休。意在飲食之外，其內廷供奉有執(zhí)事監(jiān)名二十八他他者，俱在御前行走，皆得用人也。其時支應局總理系通州剌史，協(xié)理者即其吏目，發(fā)放一切酒筵及例支飯食，皆按照舊章，井井有條。內監(jiān)亦照例支訖矣。忽有十余人云自他他處來，索食甚侈。刺史以冒濫斥之，諸人去，圍隨一首領太監(jiān)蜂擁而來，曰：“咱家隨駕出巡，不給飯食，使枵腹從事。有此不近情理之官耶？”刺史以照例業(yè)經發(fā)訖，恐從者昧沒重支為辯。首領曰：“凡人出行，尚許多帶一二仆從，豈有主子不許多帶幾人，而敢以舊章拒格耶？”即舉手摑刺史臉，刺史懼而逃。

　　吏目迎謂曰：“我等可與爭而不可避。避則示弱。倘被接掠一空，明日以何物支應，獲咎不更重耶？職愿舍一官對之?！贝淌窊u手曰：“我無能為矣，足下善處之?！崩裟磕藛君R人役，諭曰：“此去遇監(jiān)，如我喝打，汝等即擒而行刑。有我在，罪不及汝，毋畏葸不前，事定后有賞?！北娊咱x躍從事。首領見剌史潛避，率人闖入帳房搜取銀物。吏自突前喝問。首領見來官戴花金頂者，即作威福曰：“大老爺在此，汝小官何問為？”吏目曰：“入我?guī)し浚瑏y我貨財，必是匪徒，敢冒內監(jiān)？”喝皂役拘執(zhí)行刑。時監(jiān)少役多，不能抵拒，竟將首領摔地，去褲杖責二十，逐出局外，號哭而去。訪明官職姓名，在御前泣訴。帝謂左右大臣召通州吏目。大臣領旨出宣，制軍承命而行，將吏目械系宮門外。吏部派帶領司官出問：“吏目何在？”制軍指拘囚犯官對，司官笑曰：“上命召見，并無革職拿問之說，何得如是？”立命易衣冠，帶領入見。帝曰：“杖內監(jiān)者，汝耶？”吏目伏奏曰：“緝捕盜賊，臣之職也。此人闖入帳房，擅搜財物，必非正人，臣是以捕而責之。不知其為內監(jiān)，且竊盜已行，而不得財厥罪應笞。圣朝斷不肯因一監(jiān)而廢大清律也。故臣謹遵行?！钡墼簧?。問吏部近日令缺，尚書按籍以對。帝曰：“某省知縣缺出，即著通州吏目某補授?！痹t曰：“汝此去作縣令，宜始終強項以庇百姓，切勿為上官屈也。”頓首謝訓，領憑赴任。

　　薌厈曰：此之謂天王明圣，量有鑒于前明大珰之肆橫，故能以抑之者寵之。不僅因吏目之奏對得體也。

　　金山寺醫(yī)僧

　　浙右某孝廉約伴入都會試，舟至姑蘇，孝廉病矣。同伴喚輿送至名醫(yī)葉天士家診治。葉診之良久，曰：“君疾系感冒風寒，一藥即愈。第將何往？”孝廉以赴禮闈對。葉曰：“先生休矣，此去舍舟登陸，必患消渴癥，無藥可救，壽不過一月耳。脈象已現(xiàn)，速歸，后事尚及料理也。”遂開方與之，諭門徒登諸醫(yī)案。孝廉回舟，惶然泣下，辭伴欲歸。同伴曰：“此醫(yī)家嚇人生財之道也。況葉不過時醫(yī)，決非神仙，何必介意?！贝稳眨⒘幑?。同伴益慫恿之，遂北上，然心甚戚戚。

　　舟抵江口，風逆不得渡，同人約游金山寺。山門前有醫(yī)僧牌，孝廉訪禪室，僧為診視曰：“居士將何之？”以應試對。僧蹙額曰：“恐來不及矣。此去登陸，消渴即發(fā)，壽不過月，奈何遠行耶？”孝廉泣下曰：“誠如葉天士言矣?！鄙唬骸疤焱猎坪?？”孝廉曰：“無藥可救。”僧曰：“謬哉，藥如不能救病，圣賢何必留此一道？”孝廉覺其語有因，跽而請救。僧援之曰：“君登陸時，王家營所有者秋梨也。以后車滿載，渴即以梨代茶，饑則蒸梨作膳。約至都食過百觔，即無恙焉。得云無藥可救，誤人性命耶?！毙⒘侔荻恕Ｐ械智搴?，舍舟登車，果渴病大作矣。如僧言，飲食必以梨，至都平服如故。入闈不售，感僧活命恩，回至金山，以二十金及都中方物為謝。僧收物而卻其金曰：“居士過蘇城時，再見葉君，令其診視。如云無疾，即以前言質之。彼如問治療之人，即以老僧告之，勝于厚惠也?！?

　　孝廉如言往見天士，復使診視曰：“君無疾何治？”孝廉以前言質之，天士命徒查案，相符，曰：“異哉，君其遇仙乎？”孝廉曰：“是佛，非仙?！币岳仙愿嬷Ｌ焓吭唬骸拔抑?。先生請行，我將停業(yè)以請益。”遂摘牌散徒，更姓名，衣傭保服，輕舟往投老僧，求役門墻，以習醫(yī)術。僧許之，日侍左右，見其治過百余人，道亦不相上下。告僧曰：“余亦有所悟矣。請代為立方可乎？”僧曰可。天士作方呈覽，僧曰：“汝學已與始蘇葉天士相類，何不各樹一幟，而依老僧乎？”天士曰：“弟子恐如葉之誤人性命，必須精益求精，萬無一失，方可救人耳。”僧曰：“善哉，此言勝于葉君矣?！?

　　一日，有舁一垂斃之人至，其腹如孕，來人曰：“是人腹痛數(shù)年，而今更甚?！鄙\訖，命天士復診，開方首用白信三分。僧笑曰：“妙哉，汝所以不及我者，謹慎太過。此方須用砒霜一錢，起死回生，永除痰根矣?！碧焓狂斎辉唬骸按巳嘶枷x蠱，以信三分，死其蟲足矣。多則人何能堪？”僧曰：“汝既知蟲，不知蟲之大小乎？此蟲已長二十寸余矣，試以三分，不過暫困，后必復作。再投以信，避而不受，則無藥可救矣。用一錢，俾蟲斃，隨矢出，永絕后患，不更妙耶？”天士惑甚。僧立命侍者出白丸納病人口中，以湯下之，謂來人曰：“速舁回寓，晚必遺矢出蟲，俾吾徒觀之。”來人唯唯，舁病人去。至夜，果如所言，挑一赤蟲來，長二尺余。病人已蘇，饑而索食，僧命以參苓作糜進之，旬日痊可。天士心悅誠服，告以真姓名而求益。僧念其虛心向往，與一冊而遣之。自是天士學益進，無棘手之癥矣。

　　薌厈曰：醫(yī)道至葉天士，已成名手，猶恥不及人而精益求精。彼后生小子，不過讀得《脈訣》、《本草》，居然吾道在是，大膽行醫(yī)，人命其何堪哉？

　　張廉訪

　　津門檔子班主，以錢十余緡買張姓童子，貌俊而性敏。教之歌，不數(shù)月，觀聽者莫不叫絕。但張故舊家子，父母俱沒，為堂兄所略，賣身習敗業(yè)，郁郁不甘。然年僅十二，不能逋逃也。隨班至正定郡，寓土地祠，夜夢錦衣繡裳天使降，從者呼土地接天符，見殿內老翁伏地聽命。使者曰：“帝命布疫，授一冊一囊，命散藥河井，以收數(shù)內之人。”翁叩首曰：“小神廟內寓張臬使不應遭殃，何以安頓？”天使曰：“速引之出，而后從事可也?！毖援吶饺匠嗽迫ァＮ袒厥自唬骸百F人在此耶，速回登廁。小神引道西行，自有善士相遇。班主疫數(shù)內人也，性命不保，何能追捕？放心前去?！睆埾矘O而覺，潛起出探。果見老翁執(zhí)拂前引，隨之逾墻，復逾城，甚輕捷。翁指命西行，張力奔至曙，入一城，問人曰靈壽縣也。力竭不能前，臥于巨室大門下。

　　未幾，一翁出，見童子倦眠，貌甚清俊，心愛憐之。喚醒叩其所自，張跪而啼曰：“小人張姓，天津人。父母俱歿，被堂兄欲賣充檔班，畏懼行丐至此。如長者見憐，仆役自甘也?！蔽淘唬骸皟号c老夫同姓，既有志不愿作檔班，豈可為僮仆？隨老夫來，有以處子?！焙羝渥映觯唬骸按藘河兄鞠蛏?，后必有為。汝其子之?！逼渥釉唬骸按巳藖須v不明，且已行丐，兒不愿有此下賤子也?！蔽膛唬骸叭瓴挥易又?，汝其弟之。”乃引入室，見其愛妾曰：“汝素日以無子為戚，今為汝得一佳兒矣?！泵鼜埌轂橛H母，妾樂而撫之。翁使入學讀書，既勤且敏，五年而學成。文筆清靈，一試入泮，年僅十七。翁為之娶婦分家，親子得其六，螟蛉得其四。乃兄敢怒而不敢言。未幾翁卒，乃兄以異姓亂宗告逐。幸父黨及張之同學諸生，辯非異姓，系其父愛繼。官怒其兄曰：“汝父尸骨未寒，即欲逐其愛子，以不孝論?！庇刎熤?。張為哀求，官以張情，斷令各安其業(yè)。張知日久必不見容，隨攜受分之物，奉嗣母入都。時前明中葉，大珰王振用事，張以賂結。珰諭學使以張名貢入成均肄業(yè)，期滿選得中州某縣丞，益媚事珰，不十年官至廉訪使。值土木之變，王振死，失所依，且憶土地張臬使之言，知官止于是矣。引疾歸，置業(yè)津門，優(yōu)游林下，又十余年而卒。

　　薌厈曰：惜乎，張廉訪之為人，雖脫其身，究不能脫檔子氣，故媚事大珰，以奔竟功名。若有賢父兄教之，得為正人君子，既命應廉訪終，必至此地位，益為后人所景仰，豈僅為檔子出色已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