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表兄沈子茂（壽松），作詩純從性情中流出，不假一毫粉飾，標(biāo)格在吳野人、潘南村間。此乃真詩人，仆與[C043]恙輩，未忘矜持，愧對之也。佳篇如《重九游普成寺》云：“山在憑欄下，人行亂木中。寺僧何處去？日午不聞鐘?！薄妒鰬选吩疲骸爸щx貌不揚(yáng)，木訥材亦短。世上白眼者，知我正不淺。瞻彼巖上云，日夕自舒卷。柴門鳥雀靜，我亦適我懶。戰(zhàn)勝心日肥，有書架楹滿?！薄断娜针s詠》八首之二云：“鄰家百尺樓，俯我如觀井。焉知螺殼裹，亦自有佳境？陋屋常低頭，不材世所屏。屏除亦何害，幽居得寂靜。攤我一卷書，酌我一杯茗。北窗清風(fēng)來，消此夏日永?！薄坝雅笠酂o數(shù)，知己良獨(dú)難。吾身貧且賤，寧不白眼看？一事乞人援，功半力已彈。生性復(fù)愚鈍，口若不能言。況乃所學(xué)廢，世事日以翻。日沒眾星耀，林深群鳥喧。魯連去海上，蘧氏走近關(guān)。敢坐守株拙，毋為失路嘆。”《至日感懷》云：“二年掩上故園扉，飲水應(yīng)知貌不肥。天怕幽人無下箸，春風(fēng)吹綠一山薇?！薄峨s詩》云：“薄薄屋上茅，簌簌墻頭泥。中有貧家婦，日暮常苦饑。良人百里傭，昔出今不歸。有田不能犁，租稅日逼迫。惡吏如狼虎，咆哮上階墀。捉婦登前途，婦啼一何悲。長跪別老母，兒老從此辭。床頭一甕米，聊可數(shù)日炊。顧言所生兒，無為牽我衣。母去便當(dāng)返，汝幼安能隨？”《雜感》云：“玄鳥去我梁，蟋蟀鳴我墻。昨日之日短，今夕之夕長。燈暗走穴鼠，磔磔嚙青箱。披衣驅(qū)之去，欲擊心旁皇。豈不忍丑類，但恐傷及旁?！薄氨贝耙幌︼L(fēng)，吹折階前草。昔日拔不去，今日委枯槁。從知天威嚴(yán)，丑者不自保。安得鄭子產(chǎn)，以之為國老？”《村居雜詠》云：“莫論今吾與故吾，此身常共俗人疏。黃昏獨(dú)宿荒郊寺，細(xì)雨寒塘雁叫初?！薄霸T匹馬上燕臺，此日茅庵不染埃。明月一輪書一卷，當(dāng)伊生計盡攜來?！鄙鲜讟O似潘南村?！陡惺隆吩疲骸盀I江小邑萬家煙，烽火傳來八月天。鼠輩膽寒真可笑，避兵先上渡江船?！薄堵勓恪吩疲骸熬旁潞L(fēng)有雁聲，凄涼客館不勝情。莫因塞北風(fēng)塵惡，便到江南也受驚?！薄队懈小吩疲骸白蛞箶”鴣?，縣官饋之錢。今朝敗兵來，縣官饋之錢?？h官不惜錢，百姓得晏然。官無拂衣去，后來無君賢?！薄栋⒖吩疲骸鞍⒖粗軞q，漸漸頑蠢加。睜眼雞初鳴，但索娘與爺。籃中不肯臥，時時翻身爬。車中不肯坐，坐時踏足劃。渠姊愛粉飾，頭上插紅花。弟處不敢來，稍近雙手拿。嗟汝才幼小，樹木初萌芽。栽培敢不勤，期汝大吾家?！鄙鷦犹庮H肖鄭子尹?！凹印表嵨遄稚阅?。《午讀為奎兒所擾》云：“少時不好學(xué)，中歲思探討。又苦塵事牽，一卷常不了。家貧四壁立，趨走無僮媼。山妻作午飯，稚子索爺抱。坐我?guī)装盖?，聽我誦聲好。雙手來奪書，翻身疾于鳥。瞥見幾上物，任意一橫掃。因念我童孩，亦頗二親擾。斯時盛舉業(yè)，屬文夜起草。拍我不肯眠，寒窗一燈小?！币嗾鎿此谱右?。《書懷》句云：“自吟詩句自珍襲，不敢和人斗丑妍。”可以見其興趣矣。

二○二、子茂斷句如“菱荒知岸闊，稻長覺山低?！薄盃倥P秋原迥”，“愛詩如女快妝成”等，皆清妙。子茂五律規(guī)王孟，不常作耳?！伴e來攜紫蟹，自去就黃花?！逼滹L(fēng)韻如此。

二○三、自黃公度為《今別離》諸詩，提倡以舊格律運(yùn)新意境后，應(yīng)之者不多。前見《青鶴雜志》中所載瓶齋《擬子夜歌》數(shù)章，為之叫絕，亟錄于此。“珠燈隱復(fù)光，踏歌起聯(lián)臂。亻欺亻欺隨樂聲，與歡同進(jìn)退?！贝耸自佁琛！皯洑g不相見，傾耳聞私語。識歡調(diào)笑聲，丁寧期會處?！贝耸自侂娫挕！胺教烈粖Y水，與歡同拍浮。欲得作鴛鴦，交頸戲中流。”此首詠浴場。“歡憐通體嬌，為歡緩結(jié)束。恣歡寫真態(tài)，寸寸在歡目。”此首詠模特兒。“向壁見影形，張帷出語笑。阿儂是耶非？感歡為顛倒?！贝耸自佊新曤娪??！皟z為盤中歌，歡聽弦外音?；匦锤查g，須臾感離心?！贝耸自伭袈暀C(jī)。“鋒車逐奔塵，樞機(jī)在歡手。甘為巨與蛩，那惜飛蓬首。”此首詠汽車?！睔g持匣中鏡，照影分嬌面。將身貯歡心，莫令中腸變。”此首詠照相機(jī)。八首以留聲機(jī)一首最有古意。瓶齋，譚澤闿也。

二○四、持忄互社詩課，余以《今子夜歌》命題，得佳構(gòu)甚多，擇優(yōu)錄之。沈讠刃四首云：“新施耐吻脂，歡來脂尚濕。銀光正模糊，留痕在歡頰?！薄捌嘣?jié)O光曲，曼靡桃花江。歡意尚未足，銀河星一雙?！保ā皾O光曲”、“桃花江”、“銀漢雙星”，皆影片名。）“妾本愛健兒，歡亦善騰躍。發(fā)上申園土，為歡手梳掠。”“霓虹光忽笑，惟照銀靴小。知奏黑笛吟，俏立待歡抱。”陳起昌作云：“纖腰輕一束，動處發(fā)微音。貪與郎眉語，時時錯舞行?！薄敖獾浪覙罚劁ё枨议L。背人任郎吻，妒煞兩鴛鴦?！标懖髟疲骸跋嗨紡?fù)相思，鴛夢何時同？傾耳聞電笑，一寸靈犀通。”“銀燈人影雙，與郎起聯(lián)臂。情與樂悠揚(yáng)，沈沈魂欲醉?！贝摭堊髟疲骸跋虮诼?wù){(diào)笑，影在銀帷中。低聲私問歡，來日可相同？”“珠燈斂雙影，琴韻倏中斷。抱歡情方濃，那知步伐亂?！薄胺教辆G一奩，嬌兒浴罷香。膩波剩紅脂，郎恨未盡嘗?！贝鱾靼沧髟疲骸案蕉f中情，郎自紅墻隔。是否阿郎聲？仔細(xì)聽清白。”“素手施蔻丹，昨夜殷勤約。珍重纖腰圍，只為郎輕薄?！薄澳簧嫌懊噪x，兩情亦陶醉。電明樂驟止，故故偎郎睡?！薄颁h車疾奔駛，車外煙塵馳。偎倚任溫存，人家那得知。”卞敬業(yè)作云：“去歲遼東警，郎行戍榆關(guān)。騎鶴多腰纏，眼穿郎不還。”“深情留影裹，佇立望空幃。奇郎雙淚眼，莫道不如歸?！表n寶榮作云：“凝脂春水滑，拍浮雙臂舒。恣歡戲中流，化成比目魚。”“鈐響送柔聲，相聞如對面。向歡道晚安，燈火黃昏見。”“樂聲奏又沉，狂飲香檳酒。酒醉舞方酣，暫眠歡之手?！薄皵y儂入戲場，幻如太虛境。銀燈夢粉紅，幕下抱雙影?！鼻耒R子女士作云：“一寸鏡奩中，藏歡舊日影。歲久影亦淡，歡情那得永?！标愃捎⑴孔髟疲骸盁羟凹?xì)細(xì)語，丁寧不相忘。莫聽盤中曲，曲曲只回腸?！薄皭蹣O難離別，那得長交頸。相思各一方，偷玩駢頭影?！苯阅芤耘f格調(diào)運(yùn)新意境，工于言情，此自青年人當(dāng)行也。

二○五、黃公度《今別離》四章，古意沈麗，陳散原推為千年絕作。山陽曹民父（昌麟）、甘泉毛元征（乃庸）俱仿為之，亦見新趣。并錄之，以資比較。民父四章云：“西鄰有歸人，新自西洋至。昨來畀錦囊，署名‘諗君’寄。解囊欣相看，雜然陳百戲。百戲亦尋常，就中有奇器。既非蠟丸書，陳篋訝緘秘。取置鏡臺前，頗與君顏類。儼具傀儡形，微嫌豐采異。端坐淡無言，索索寡生氣。離心久成灰，那有惜別淚。持以示嬌兒，嬌兒不解事。呼爺乃弗應(yīng)，牽衣詰三四。道是刻燭成，作俑誰階厲？使妾增煩憂，人反為物累。徒以供摩娑，不如竟捐棄?！贝耸自佅炏?。“憶君臨別時，言駕滄海航。海水深難測，不及離情長。聞君惜分手，念妾心神傷。望洋每興嘆，涕泗常淋浪。妾自君之出，懶起梳新妝。門前祓除水，來自大西洋。此水不可盥，中有淚雙行。妾淚與君俱，流入洋中央。燠日蒸為雨，滴到君衣裳。相思淚合并，兩地徒凄涼。安得鐵線橋，萬里成津梁。”此首詠蒸汽循環(huán)。“大陸大無情，誤煞小兒女。明月本圓體，恨被地輪阻。輪轉(zhuǎn)一周天，相隔不相睹。況君更遠(yuǎn)行，思之倍酸楚。對月獨(dú)徘徊，有誰親笑語？月圓得幾回？地圓自終古。缺陷有情天，那見媧皇補(bǔ)。放眼覽千秋，遺憾滿寰宇。地或悲陸沉，月不常三五。但識團(tuán)樂歡，疇知別離苦。聚散本靡常，成毀何足數(shù)。人生幾良宵，何時共居處？愿學(xué)費(fèi)長房，縮地與月距。光明無缺點(diǎn)，普照神州土?！贝耸自佋虑蚺c地球?！熬疱厩?，蹤跡遍五洲。自與君離別，一日如三秋，不識君行止，安用通書郵。今晨讀朝報，色喜忘憂愁。知君去非澳，游歷及美歐。倫敦暫棲息，紐約逍遙游。家山未恝置，海島時勾留。及時且行樂，人生貴自由。感君不忘妾，愛戀形詩謳。中外競傳誦，報紙稱殊尤。遠(yuǎn)聞汽笛聲，疑是君歸舟。”此首詠報紙。元征詩四章云：“良宵獨(dú)懷遠(yuǎn)，岑寂難成眠。想君逢此夕，歌舞開華筵。君雖強(qiáng)游宴，念妾當(dāng)潸然。潸然亦何益，徒使憂思煎。君愁妾不知，妾愁君空憐。愿君淡忘妾，日日酣歌弦。相去既已遠(yuǎn)，消息無由傳。昨宵客遺我，一篋扃何堅。篋中無別物，輪轉(zhuǎn)如腸圓。摩挲未及置，萬響騰喧闐。長謳發(fā)宛轉(zhuǎn)，妙樂飄清妍。依稀辨君語，擊節(jié)呼連連。頗疑今夕夢，夢至君筵前。開篋不見君，但見輪常旋。輪停響亦輟，腸斷情猶牽。知君能尋樂，使妾愁煩蠲。”此首詠留聲機(jī)。“憶昔別君時，執(zhí)手臨歧語。別來知幾時，況味各凄楚。豈無尺素書，積懷難罄吐。何期君寄聲，宛轉(zhuǎn)達(dá)妾所。誰引情絲長？不畏道路阻。呼吸異山川，繾綣戀兒女。傾聽凄肝脾，欲答淚如雨。平時促膝坐，啼笑相爾汝。妾啼君衣濕，君笑妾掌撫。妾今聞君聲，君身在何許？聞聲不見人，枉訴相思苦?！贝耸自侂娫??！暗歉咄?，行處黃塵起。塵起不見君，君行當(dāng)幾里。知君重別離，中道行還止。行止妾不知，此恨胡能已？凄涼理奩篋，有物不盈咫。雖無千里目，此物頗可恃。持作管中窺，見君妾心喜。所苦妾見君，君不見妾耳。呼君不應(yīng)聲，招君不旋軌。但見路轉(zhuǎn)時，矯首君回視。豈君知妾望，故此頻徙倚？妾望有窮時，君行無定趾。愿君繞地球，一匝遄歸此?！贝耸自佂h(yuǎn)鏡。“君行知幾許？乃在天南端。迢遙萬余里，節(jié)候非所嫻。君衣狐貉厚，妾被締單。君畏驕陽熱，妾懼嚴(yán)霜寒。天時既顛倒，人意徒相關(guān)。去冬寄君衣，刀尺停更闌。裁衣傷妾指，血凍重棉殷。方期君服此，身暖心同安。誰知衣到日，渾汗無時干。此衣亦安用？棄置空箱間。區(qū)區(qū)妾手制，著體猶艱難。昨宵奉君書，讀罷先長嘆。書言更行役，路極南溟寬。南溟不可極，極處冰漫漫。冰凝路已絕，君云何時還?！贝耸自伳媳眱砂肭蚝钕喾础６抑?，所以不及公度者，公度自創(chuàng)新體，二家不免規(guī)仿；且公度之作緊煉，而二家不免詞費(fèi)。

二○六、鄭子君《春盡日》句云：“綠荷扶夏出，嫩立如嬰兒。春風(fēng)欲舍去，盡日抱之吹?！蔽嵊杨櫡鹩啊冻厣稀肪湓疲骸白饕庖潞黠L(fēng)何絮絮？萬朵白荷花，搖頭皆不許。”與子尹意恰相反，而皆從風(fēng)及荷上落想。雋妙之筆，無獨(dú)有偶。

二○七、曾紀(jì)澤不以詩名，然其《歸樸齋詩鈔》，出入玉溪、雙井間。余尤喜其《雜感》之一云：“朝黲黃鶴上瀛洲，無數(shù)仙靈相酢酬。九轉(zhuǎn)成丹無火氣，三緘在口是清修。朝從葉縣飛雙鳥，睡倒華山合兩眸。笑我未諳兜率例，綠章猶抱杞人憂。”讬諷之言，欲為今日秉國者誦之。

二○八、曾重伯“萬紅蓮禮白蓮”句，為世稱誦，實(shí)從香山“半紅蓮半白蓮”句化出。然窯變觀音，出香山之上矣。

二○九、王荊公詩：“江月轉(zhuǎn)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睆埼南逶姡骸叭章浣舛嫁D(zhuǎn)白，舂來谷氣盡含青?！睂懢熬忝睿瑱C(jī)軸相同。偶閱周星譽(yù)《鷗堂剩稿》，有一聯(lián)云：“月氣曉紅知晝熱，江光夜碧覺春深?！币嗦韵囝?。而“月氣”七字，尤新穎，人所未道。

二一○、白香山詩：“新秋雁帶來?！泵钤谧匀?；徐靈暉詩：“一雁帶秋來?！敝粨Q一字，便落小樣。近人陳仁先詩：“單雁重云夾帶秋?！庇趾迷谀裏?。

二一一、《煙霞萬古樓詩》刻意求奇，究嫌粗獷。少陵、昌黎之奇，不如是也。七律盤空硬語，一往清折，是其才力勝人處，終非雅音。余惟取其《焦山夜泊》一聯(lián)云：“大地星河圍永夜，中江燈火見南朝?！泵湓谔啤⑺沃g，可謂健筆扛鼎矣。

二一二、嘉興沈景修詞句云：“化作春泥心不死，還護(hù)芳叢?！贝艘u龔定庵“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詩意也。定庵“四廂花影怒于潮”，又襲王采薇“四山花影下如潮”意。文人伎倆，不過雨爾。

二一三、松聲幽靜，竹聲蕭瑟，皆不如荷聲之清遠(yuǎn)。余平生最喜聽荷，苦難得佳句。記何子貞有句云：“嬌云擎水紅映空，翠葉無風(fēng)響成陣。”吾鄉(xiāng)孫龍尾（景賢）有句云：“清籟起風(fēng)荷?！苯陨茖懞陕曊?。孫句逼真義山，何句則非韓、蘇不辦。

二一四、詠瀑布詩，無過于太白之“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二語，其胸中不知吞幾云夢也。至徐凝“一條界破青山色”真惡俗語，東坡斥之是矣。后人尚多為之辯護(hù)，一何可笑。記鄭子尹《白水瀑布》詩，有“美人乳花玉胸滑”七字，生新雋妙，人所未道。

二一五、陳白沙絕句，飄逸超曠，語有化機(jī)，王州亦為俯首。人徒以理語少之，豈知詩者。佳句如“曲肱枕斷疏桐影，夢繞白龍池上還?！薄拔业梦妪垈魉?，枕痕猶帶華山云?！薄拔┯邪最^裹影，只今猶戴玉臺巾?！薄爸舻?fù)翁煳嵋嗟?，一莖青玉過眉長?！薄帮L(fēng)吹不盡寒蓑月，影過松梢十丈來?！薄皼鲆挂凰驌u艇去，滿身明月大江流?！蔽┬卮螣o滯者，乃能有此仙筆。

二一六、朱師叔子前贈婁東沈君烈（承）《即山詩文鈔》，其文幽靈恍惚，有奇氣，然不免墮明季惡習(xí)。詩失之粗獷，余獨(dú)喜其“鏡磨天色云生寺，斗大人家樹繞場”一聯(lián)，頗有氣象。《留題點(diǎn)景齋壁》云：“如甕潭光蹙水絲，齋茅筱尾拄煙枝。蒸蒸游夢狂無泊，來繞寒燈獨(dú)坐時?！币嘤衅嬷?。其夫人薄少君，能詩工楷，有《嫠泣集》一卷，皆七絕悼亡之作，奇語大句，石破天驚，亦巾幗之雄矣。

二一七、陳散原詩：“閑愁千萬絲，吐掛啼鵑樹?！睒O為奇警。樊榭《紅橋春游曲》起句云：“客愁當(dāng)春亂如絲，掛在紅橋新柳枝。”乃知此意前人已先有。

二一八、樊榭《湖樓題壁》句云：“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眹?yán)冬友賞其情深，袁隨園著之《詩話》。不知從東坡《法惠寺橫翠閣》詩“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dú)憑欄人易老”二語脫胎來也。

二一九、蘇子美詩：“窗靜蜂迷出，簾輕燕誤飛?！鄙w襲自李義山詩“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

二二○、厲樊榭詩：“春寒來似越兵來?！闭Z特新警，蓋本于墜放翁《春寒》絕句“滔天來洚水，震瓦戰(zhàn)昆陽。此敵猶能御，春寒不可當(dāng)”而變化之也。

二二一、吳野人（陋軒）詩，前人多盛稱之。沈歸愚曰：陋軒詩以性情勝，不須典實(shí)，而胸?zé)o渣滓，故語語真樸，而越見空靈。潘四農(nóng)曰：其詩字字入人心腑，殆天地元?dú)馑Y(jié)。予專選一百余首，朝夕諷玩，以為陶、杜之真衣缽。余按陋軒詩，言皆布菽，功在風(fēng)化，三百年中與鄭子尹《巢經(jīng)巢詩》，并為大家。而吳似不及鄭者，鄭才大學(xué)博，無所不能，無所不敢，縱肆變化處多耳。

二二二、野人《難婦行》云：“寧為野田莠，不為城中婦。莠生雨露培，婦命如塵埃。江頭六月舉烽燧，東南風(fēng)吹戰(zhàn)艘至。官長首嚴(yán)出城禁，嬌娃艷婦縮無地。愚者爭向船艙匿，覆木覆石水關(guān)出。木下石下填人膚，日蒸氣塞人叫呼。舟子耳聞眼不顧，往來邏卒逢無數(shù)。短篙刺刺漸離城，岸上骨肉喜且驚。夫來挈妻父挈女，開艙十人九人死。吁嗟乎！城外天地寬如此，此身得到已為鬼。家人畏罪不敢啼，紅顏亂葬青蒿裹?！币荒粦K劇，令人心膽碎裂?！督呅小吩疲骸敖吷献浜侮D闐，防敵用船不用馬。督責(zé)有司伐大木，符蝶如雨朝暮下。中使嚴(yán)威震舊京，軍令還愁不奉行。親點(diǎn)猛將二三十，帥卒各向江南程。江南誰家不種木，到門先索酒與肉。主人有兒賣不暇，供給焉能饜其欲。老松枯柏運(yùn)忽促，精魂半夜深山哭。一一皆題上用字，樹樹還今運(yùn)出谷。出谷到江途幾千，將主騎馬已先還。家資破盡費(fèi)不足，眾卒仍需常例錢。道路悲號不祝┶，槎枒亂集成山阜。一朝舟楫滿沙汀，只貴數(shù)多不貴精。君不見揚(yáng)州戰(zhàn)船六百只，輸盡民財乘不得。寒潮寂寂葦花開，日暮灘頭渡歸客?！薄多徫绦小吩疲骸班徫甜┦壮鲩T去，慟哭悔作造船匠。伴無故舊囊無錢，此去前途欲誰傍？聞道沿江防敵兵，造船日夜聲丁丁。工師困憊不得歇，張燈把炬波濤明。監(jiān)使還嫌工弗速，如霜刀背鞭皮肉。肉爛腸饑死無數(shù)，拋卻潮邊飽魚腹。力役人稀大將嗔，遠(yuǎn)近嚴(yán)搜及老身。眼看同輩死亡盡，衰羸焉有生歸辰?；仡^故鄉(xiāng)妻與子，蕭蕭落木西風(fēng)裹。爨下連朝方斷炊，柴門寂寞無鄰里。常憑微技日圖存，微技誰知喪一門。君不見船成蕩漾難舉步，千檣萬棹蘆灘住。增金急募架舟人，有司又派江南賦?！备髟娊愿熊娛露髡?，詩人憫亂之情，溢諸楮墨矣。

二二三、“堂上高會，門前賣子。鹽丁多言，折牙齒。”野人《臨場歌》句也。較老杜“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語更激切。

二二四、野人今樂府，即爭舄情，愛通隙冊，凄急幽哭，自為一宗。

二二五、野人《歸后送希文鑾江》云：“雪后歸來貧且閑，招君共掩溪上關(guān)。入門見我慘不言，又似從前離別顏。北風(fēng)冽冽走荒牖，看君酌盡一樽酒。頓使羈身入醉鄉(xiāng)，若無離恨竟分手。分手去，放寒舸。君不自憐轉(zhuǎn)憐我，月出江鳴深夜坐?！睂憚e情曲折微至，一結(jié)淡不可收?！镀吒琛肪湓疲骸拔椅舯ю饽冈跁r，千里就醫(yī)不相離。謂兒形容一何瘦，涕浹落入手中糜。只今災(zāi)荒生計拙，茅檐臥病對風(fēng)雪。昔日食中母淚多，今日病裹晨炊絕?！庇衷疲骸胺驔]三月兒出腹，我妹心苦無人告。四體饑?yán)Р坏萌?，兒哭母哭聲滿屋。績一日得十錢，手作口哺到三年。昨夜燈前初學(xué)語，向舅呼爺音楚楚。兒語翻令阿母悲，急掩兒口淚如雨。”《賣書祀母》云：“母沒悲今日，兒貧過昔時。人間無樂歲，地下共長饑。白水當(dāng)花薦，黃梁對雨炊。莫言書寡效，今已慰哀思?！薄犊廾谩返诙自疲骸扒叭沼鲇?，臨行妹致辭。淚滴咽喉喑，意說永別離。悲風(fēng)從天來，摧折庭樹枝。骨肉死亡至，我行將委誰？不行瓶桁空，兒女號寒饑。躑躅末終日，此意妹已知。倉惶就下泉，及我在家時?！薄段醿骸肪湓疲骸拔醿糊X已壯，歡樂平生稀。豈惟室無婦，四體無完衣。狀貌亦猶人，時命與愿違。不知背老父，涕淚凡幾揮？”《辛亥孟夏三兄嘉經(jīng)歸葬東淘》句云：“四歲離所生，命仰伯母活。不悟大人心，憐女不憐侄。綺襦擁外孫，兒也足無襪。弱膚受風(fēng)霜，擬發(fā)叢蠛虱。憊極走還歸，持抱生母泣?！惫侨庵?，深摯沈痛如此。

二二六、野人處境，至為窮呃?！肚飸选肪湓疲骸皨蓛阂怪欣?，抱我肩臂啼。老妻愛癡臥，晏起常日低。至此亦不眠，坐床至鳴雞。滿屋風(fēng)泠泠，孤燈蟲凄凄。世上寒與饑，茲夜到已齊?！薄跺望}錢逃至五灶河作》云：“稱貸鹽賈錢，三月五倍利。傷此饑饉年，追呼雜胥吏。其奴吃灶戶，牙爪虎不異。腐儒骨棱棱，隨俗受罵詈。秋清發(fā)茱萸，償錢期已至。空手我何之？鄉(xiāng)廬聊棄置。”又句云：“故里水蕩蕩，垣傾巷無扉。吾妻此臥疴，終日謝糜。甑上澤蛙躍，床前秋蘚肥。無金可糴米，病腸幸不饑?！庇志湓疲骸昂０队掠?，狼鳴五更頭。衰年近異類，驚定淚旋流?！比焕с仓链?，初不稍頹其意氣?！蹲錃q》詩云：“卒歲苦貧儉，欲貸人饔飧。雞鳴溪未曙，先擬懷中言。了了多所謀，出戶思忽繁。此際慚已甚，況乃入其門。主人舊知我，一見酒滿尊。誰能背妻子，就茲飽與溫。婉轉(zhuǎn)辭杯，懷欲吐復(fù)吞。唯恐主人厭，舊好翻不敦。不如風(fēng)雪天，歸去眠高軒。且樂十日餓，不受一人恩?！逼涔?jié)概為何等乎！

二二七、啟東先生以[C043]恙新刻《陳司業(yè)詩集》見贈。啟東于司業(yè)服膺至深，實(shí)則其詩清淡平直，初無異人處。特詞必立誠，一洗俗艷，在我邑固巳為難能可貴矣。其《述懷》句云：“低心作人辭，學(xué)得花鳥姿?；B姿易似，速朽將奚為？冶容自言工，懼貽高人嗤。”《古意》句云：“芳馨自珍惜，不受世重輕?！笨梢砸娖渥蕴幹??！豆潘伞肪湓疲骸懊C肅大臣貌，落落修士格。此吾丈人行，論交見古德。振君拔俗姿，堅我歲寒力?！庇茸阋誀钇淦分畡偨椤＝w佳句，如《歸途》云：“馬力健知游冀北，櫓聲柔覺到江南?！薄蹲孕Α吩疲骸皶壗璧每从饧保褳闊o多誼轉(zhuǎn)濃?！薄队X老》云：“尊前無事溫閑事，夢裹逢人盡故人”《示慶社》云：“且以娛吾腕晚景，料難俟汝長成年?！薄恫∑稹吩疲骸袄蟻頃航∪鐨堈眨峦葥鋲m。”俱清真可味?！兜客觥肺迨字疲骸拔逸呮R情故自長，別于垂老更難忘。不如晨牝兼獅吼，少下今朝涕幾行?！薄氨既?lián)p容肌，霜益粘須鬢益絲。恐負(fù)生平憐我意，從今不忍復(fù)相思。”語雖質(zhì)而情彌深，殊覺勝于啼風(fēng)怨雨者萬萬也。袁枚舍此二首，而取“出門交寡入門求”、“何必他生訂會期”二首，著之《詩話》，真所謂微之識夫者。司業(yè)詩《別裁集》選之，雖不多，而其風(fēng)格可見。

二二八、有清一代，鉅公能詩者，首推王文簡、阮文達(dá)、祁文端、張文襄諸公。而文達(dá)、文襄之寫景，尤為工妙。文達(dá)五言如《曉登吳山有晴意復(fù)泛舟入西湖遂大霽》句云：“西北雙峰高，雨氣猶霏霏。東南倚山郭，隱隱明朝暉。颯然長風(fēng)至，與波相因依。初日忽滟瀲，敗云自翻飛。柔櫓劃清朗，照見山四圍。江湖卑濕氣，廓然空所歸?！薄段甯^蘇堤列炬中見桃柳正妍》句云：“清鐘動疏樾，缺月猶在天。山光余夜碧，湖水生空煙。春煙約微風(fēng)，飛落蘇堤邊?！薄逗?yán)瀨至蘭溪》句云：“春江三百里，一瀉眾山破。流云如秋潮，始識風(fēng)力大。連帆撲天去，其勢頗無懦?！薄睹坝暧煽N云趨麗水道出桃花交青黃龍諸嶺云氣萬狀勝于晴時》句云：“林間正懷煙，花岫猶屯香。降隨猛泉落，升共黃云翔?！薄吨俣勌祗脧?fù)過靈隱蔬飯冒雪登西湖第一樓》句云：“櫓聲動煙水，如與雁相答。山樓對南屏，萬樹擁一塔。窗虛眾影歸，懷沖雅情洽?！薄蹲孕绿┲撂┌财婉R已憊而日始午更乘山輿登岱夜宿孔子廟曉觀日出作》句云：“飛泉渙其聲，天風(fēng)與之蕩。絕壁松倒垂，雕鶚不及掠。何由濕蒼翠？白云日相養(yǎng)。”又云：“日觀開扶桑，元?dú)庠』煜?。色鑄黃金天，岳影搖清曠?！薄短炫_雨后至石梁觀瀑宿上方廣寺》句云：“隨指落斷虹，翹掌抉云漢。動地春雷鳴，開峽白龍竄。奔爭勢益狂，激落派皆散。”《晉水》句云：“沙凈水逾明，石觸波始動。”又云：“清川淡不收，山月暮將弄。風(fēng)泉一夜聲，洗我空林夢?！薄洞喝瞻碴懙乐蓄}王鑒畫楚山清曉卷》句云：“一片綠沈沈，強(qiáng)半是春草。煙凈湖水明，山影向湖倒?！薄痘浳髌綐穽{中》句云：“殘云臥半山，松際一何濕？清損弄飛泉，兩巖夾水立。襲人山氣涼，空翠入呼吸?！薄缎虑镆剐嘘査窞H水上》句云：“斜看露腳飛，夜氣濕將滴。幽草生暗香，蟲喧破山寂?！薄断娼迳帷肪湓疲骸爸衩芤粡娇?，照見人間綠。”《泛湘川過南岳得雨》句云：“剛風(fēng)激低雷，涼氣落平楚。余電煽殘夜，曉煙冱前浦。天北暫放晴，明霞半軒舉?！薄读汉乐小肪湓疲骸吧缴罱杂新?，浪靜不通潮。暮色浮松頂，清香動麥苗?！薄稌杂甑菂巧健肪湓疲骸安菽拘綒?，江湖納雨聲。”《常云峰》句云：“怪石立孱顏，濃云常在山。翻疑碧峰走，山?jīng)]白云間?！薄妒T潭》句云：“淺瀨平春浪，澄潭受遠(yuǎn)風(fēng)。”《臺州夜坐》句云：“樓陰流素月，山影接明河?！薄朵魣@晚眺》句云：“萍開魚影亂，松靜鶴巢涼。遠(yuǎn)水交平岸，秋山耐夕陽?！薄兜前嗽仒恰肪湓疲骸吧狡蒲┆q積，野荒風(fēng)易生?！薄稌灾廖飨郎琊肪湓疲骸傲魉_天影，頹云壓電光。”《夏日過云棲》句云：“滿地綠云滑，隔林紅日涼?！薄抖射镢肪湓疲骸吧趁鳘q帶月，冰合尚翻波?！薄抖让穾X》句云：“云氣更成嶺，星光能照山?！薄度粘龆赐ズ肪湓疲骸靶呛与S夜去，云夢入天無。”《夜泊》句云：“岸草萬蟲響，山松纖月涼。”《閱盤龍江登雄川閣望滇池》句云：“四山青過雨，萬畝綠分秧?！薄稌宰笤菏瘔肪湓疲骸俺抗怃N落月，霜?dú)饷C邊山。”清妙處可追石湖。

二二九、文達(dá)七言，佳者如《天臺山紀(jì)游》句云：“山下白云凝不流，浪花卷出青鰲頭。惟有經(jīng)臺立天表，不與天氣同沉浮?！薄洞蠊蒙阶栾L(fēng)看月》句云：“月與水平我平月，金波玉浪搖光精。須臾轉(zhuǎn)出碧山頂，冰輪碾塔如有聲。”《可渡橋夜月》句云：“橋東峻坂石突兀，橋西行人燈出沒。一樓窗外萬山深，風(fēng)弄溪聲洗春月?！苯缘脰|坡之一體。如“山風(fēng)入院旆初動，潮氣滿城關(guān)未開?！薄敖想p流爭入峽，山盤千疊竟通舟?！薄帮L(fēng)裹云霞無定色，水中星斗落高天?！薄皹O浦荷花騰夜氣，出懷詞筆破涼秋?！薄傲缴U光定，雙澗泉聲客性閑?！薄暗舯垡堰^白云上，回頭盡見萬峰低?！薄霸朴斑h(yuǎn)浮雙塔動，水光閑浸一山孤。”“風(fēng)沙卷地來河朔，春氣隨云去汴淮?！薄半s樹陰中燈影亂，流云缺處月華開?！薄俺鳖^沙影猶清淺，月底巒光更渾淪?！薄俺踉職堦柦慌?，綠楊紅杏共扶春?！薄霸氯缤Ｌ幃?dāng)頭近，風(fēng)到和時撲面圓。”“風(fēng)光漸掃纏綿雨，云水原隨淡蕩身?！薄扒嗖輾庀阋捎姓?，綠榕陰重惜無舂。”“生翠石看群玉染，泥金霞愛暮天烘。”“日影倒騰峰頂去，晚涼平貼水邊來。”“清氣勝于花爛漫，午陰比似屋?！薄包S葉多時有霜?dú)猓湮⒖仗幖辞锕狻钡染?，皆清麗圓潤，末人勝境，可與樊榭爭席矣。

二三○、家名山丈詩，愈老而愈真，頃寄余《乙亥存稿》一冊，殆語語從肺腑中流出，錄其可話者數(shù)首?！吨x流民送薺菜》云：“流民出門忍饑凍，杖頭錢少難為眾。何處人間無往來？一筐薺菜來相送。愿君麥?zhǔn)爝€故鄉(xiāng)，四野一色黃云黃。老夫或者攜筇至，領(lǐng)取千家餅餌香?！薄断佒弁ぜo(jì)事》之二云：“雪后桃花照眼明，菜畦亦復(fù)吐黃英。來鴻直是無歸思，愁看春郊寸麥青?！薄昂卧鵀閲鞲沙牵叩佬刂惺f兵。管領(lǐng)哀鴻五千翼，老夫差不負(fù)平生?！睌?shù)年來災(zāi)旱頻仍，四方流民至常州者，丈每賑濟(jì)之。甲戌、乙亥間，流民至者愈多，縣府議逐之，丈力阻。災(zāi)民日集丈門，賑濟(jì)無以為濟(jì)，則只身走錫、滬鬻字助賑，全活無算。讀此數(shù)詩，仁人之言藹如也?！镀蓟▔簟吩疲骸扒逑趟翁庍叄科蓟ǒB疊開金錢。倚山臨流屋數(shù)間，屋中仿佛調(diào)冰弦。門開一陣金鈴響，忽然大喜從天降。佳兒佳婿并出迎，執(zhí)手相看道無恙。懷中玉雪初離乳，原是名山外孫女。室中金石價連城，一字不失岐陽鼓。我兒學(xué)篆更精進(jìn)，意境清閑氣渾古。屋后層樓天尺五，檐頭白鶴時飛舞。青瑣無塵不啟封，他年留與名山住?！贝说科湫雠?。婿為謝玉岑，夫婦俱工文詞書法，先后病歿。我友朱大可挽之云：“佳偶同嗟長麗閣，奇才還惜兩當(dāng)軒。”最為工切。《羅浮仙影》云：“羅浮仙子貌傾城，化身千億滿寰瀛。登場慣自作棄婦，多少蛾眉恨不平。邃天萬里提封遠(yuǎn)，一夕狂飆如席卷。誰使兒家受惡名，景升兒子真豚犬。”此與余《胡蝶曲》同一用意，而丈以五十六字括之?！墩撛姟吩疲骸爸x家池草生春日，釋氏桃花悟道時。人力到時天趣出，不須說與少年知。”丈之自道如此，豈與涂抹妖紅輩爭一日之長者。頤丈乃極重余詩，以為風(fēng)格為時賢所不及，少年之嘲，吾知免矣。

二三一、[C043]恙寫示近作數(shù)首，皆有本事可話者。《東海有勇婦》云：“東海有勇婦，車轅不得疑。公私未暇顧，戴天中心悲。狹路一相逢，菩薩先低眉。佛堂同禮拜，吞炭事無奇。愿完申厥志，就逮身甘隨。獄官例有問，慷慨陳其辭。懦夫飾須眉，勇婦棄燕支。國仇寧不念，終為勇婦嗤?！贝藶槭臑I女劍翹刺孫傳芳事作也。余亦有《趙娥》一詩，用意與此略同。詩云：“東漢有趙娥，父膏仇家刃。骨肉余一雛，仇身焉得近。十年懷苦辛，蓄志抵瑕釁。都亭狹路逢，一擊奮身進(jìn)。殺賊自詣官，語罷氣猶振。理獄官所職，死法我之分。官長亦何賢，偕亡欲棄印。古豈不相及，劍氣出云鬢。堂堂戴天仇，東南昔坐鎮(zhèn)。虎血巽蒲團(tuán)，大地六種震。州郡不表閭，胡為反逮訊？彼哉焉足責(zé)，國仇且莫問。倘為巾幗羞，坤道行婦順?！本钟小额}顧彥平面獒》云：“噬我，茫茫喪門口。搖尾矜得食，一嗾效奔走。吠主勢或然，守戶功落后。彥平塊壘懷，下筆酒傾斗。何不補(bǔ)方山，高戴旌狗?！贝舜碳綎|殷逆輩也。狗戴方山冠而舞，見《漢書五行志》。《哀豐臺芍藥》云：“豐臺云錦千燕支，花根蠹腐心傷悲?；ㄅ褪资е髟?，馬逸蹴踏名園葵。今年春風(fēng)開好花，明年春花生亂麻。何年再發(fā)春風(fēng)芽？粉蝶飄零燕無家，關(guān)河蒼莽日欲斜?！蹦┚溆肿鳌昂彰Ъt天涯”。此詠日兵踞豐臺也?！堆嘣啤吩疲骸把嘣迫绻纷冘P躇，白晝宣南鬼一車。社樹春秋憑野鼠，城門鐘鼓祀爰居。補(bǔ)天身手窮媧女，仇海文章屬子虛。我對梅花惟咽雪，豈堪編匯北盟書。”此首用意與前首略同。

二三二、沈寐叟《跋支謝詩》云：“老莊告退，山水方滋。此亦一時承流接響之士耳。支公模山范水，固已華妙絕倫；謝公卒章，多讬玄思。風(fēng)流祖述，正是一家。挹其鏗諧，則皆平原之雅奏也。”又云：“支謝皆禪玄互證。支喜言玄，謝喜言冥，此二公自得之趣。謝固猶留意遣物，支公恢恢，與道大適矣?！贝苏撛煳ⅲ叭宋窗l(fā)。余欲本寐叟此意，于支謝后取王右丞、柳柳州、袁爽秋及寐叟四家為嗣音，為詩壇別標(biāo)一幟。六家詩皆根極道妙，消息三幡，于勃奉回穴泓崢蕭瑟之際，致其鰓理，發(fā)其興趣。昔韓子因文見道，詩獨(dú)不可為見道因乎？第恐索解人不易耳。

二三三、持恒社中，沈希干（讠刃）詩功最深，雕肝鏤腎，不作一猶人語。有《國心樓詩》一卷，錄其尤勝者入《詩話》?！肚飼浴吩疲骸笆镧姶邏羟чT靜，曉角吟風(fēng)一葉凋。驚起西窗眠不得，西來秋氣怒于潮?！毕戮鋸亩ㄢ衷娮兓??！兑孤勶L(fēng)雨有懷半衲》云：“夜聞風(fēng)雨江城冷，擁衾不寤更漏永。前短檠挑復(fù)明，風(fēng)破紙窗動搖影。忽憶故人湘水南，遙知此景亦應(yīng)諳。明朝杲杲日東出，萬點(diǎn)楚山青更尖。”《記夢》云：“步登烽火臺，臺高何所見？長城走怒龍，蟠鎖萬山亂。臺北狼頭大纛紅，臺前流水日淙淙。祖龍舊卒人間盡，寥落關(guān)河風(fēng)雨中?！薄冻饰缟硇帧吩疲骸叭q惠石章，繒囊懸肘后。ЩЩ風(fēng)雨夕，裔裔云生紐。絕技由來天下希，君家刀法更雄奇。大方若再砉然奏，飛入南天作紫?！薄堵劽穲@梅花盛開將往訪之》云：“客從梅園來，語我梅花發(fā)。夭矯浮玉虬，紛披散香雪。玉笛樓中莫浪吹，青青如豆可憐時。沖寒會上羅浮去，折得東風(fēng)第一枝?！币陨纤氖?，風(fēng)格略同，頗近遺山?！陡绑粓@道中》二絕云：“緩步過溪干，天風(fēng)來寥廓。獨(dú)鳥倏沖飛，冷然柏子落?！薄鞍樤『锷罴烟?。驀見水紅裳，姍姍度林去?！崩潆h，在希干詩中為別調(diào)?！讹嫐w》云：“夢想太平今日遂，一杯多謝酒家春。歸來掉臂人間世，身是羲皇以上人。”有獨(dú)往獨(dú)來之概?！抖吩疲骸昂獯莞吡D難剩此身。可憐枯干襄，已孕萬條春。未解悲搖落，寧辭任苦辛。蹇屯應(yīng)有復(fù)，為謝眼中人?！币姷乐Z。希干自謂三、四二語從陳守玄“誰知衰謝中，生氣已勃抽”二句胎化而出。瑗仲詩亦有“繁霜豪雪原成物，冷蕊孤花足可娛”二句，命意略同?！稓q暮》云：“為客一年了，飛騰竟負(fù)身。枉傳工七字，何以慰雙親？學(xué)謝齒同長，家緣宦更貧。稻粱空蓄汝，慚愧采蕭人?！鄙蛴??！缎潞伞吩疲骸靶潞沙鏊畷r，鋒芒何其銳？既經(jīng)風(fēng)雨多，圓轉(zhuǎn)隨風(fēng)拜。圓轉(zhuǎn)復(fù)圓轉(zhuǎn)，秋霜不汝害?！遍喪烙械弥裕c瑗仲詩“入世漸知情冷暖”同一用意?！读魟e社友》云：“一年逢二別，每別必作詩。別離終有限，詩思無巳時。去歲梅花放，與君等暫離。轉(zhuǎn)瞬又分袂，荷葉寄相思。此別尚自可，秋來相見期。況我又不歸，陳參同棲遲。明年之今日，海角與天涯。別后無再別，惆悵不勝悲。我有傷心淚，亦有傷心辭。并待明年發(fā)，酸辛?xí)鹤猿??！贝耸子霉P得宋人法。七律斷句《暮春書感》云：“血已不如前日熱，春原欲共落花殘?！庇舱Z盤空?！兜糜讶藭吩疲骸耙患堈靥焱鈮?，六年何限眼中人。”顧視清高，并可追步前賢。

二三四、希干又善于持論，論古有獨(dú)到。其《論宋人詩絕句》十首云：“ㄎ扯樓臺成七寶，絕無奇氣貫虹霓。江山半壁安排定，開國宗風(fēng)拜玉溪。”“肉食之徒未必耽，梅歐變格有回甘。著花老樹存風(fēng)韻，詩法還從拙處參?！薄熬邮孔詠磉€自去，我家江水發(fā)源初。華嚴(yán)彈指千門現(xiàn)，尚有撐腸萬卷書?！薄八N薇芍藥女郎妍，詩骨由來出自天。解得干坤存二氣，芭蕉山石各千年?！薄澳槌鼋饕晦k香，欲求真解總微茫。誰于瘦硬通神處，別悟心傳接草堂？”“掛角羚羊不可求，滄浪一語竟千秋。張揚(yáng)神韻輕功力，誰挽滔滔萬派流？”“莫對青山談世事，會沖風(fēng)雪出榆關(guān)?？蓱z白發(fā)垂垂盡，直望王師到蓋棺?！薄帮L(fēng)雅從來豈在茲，九僧直到四靈時。最無聊賴人間世，妝點(diǎn)山林處士詩。”“三百年來養(yǎng)土朝，新亭風(fēng)雨聽吹簫。汴梁回首塵沙裹，不及煙波廿四橋。”“歷劫滄桑未可磨，幾人收拾此山河？網(wǎng)羅一代興亡淚，壓卷堂堂《正氣歌》?！贝耸娪陲L(fēng)檐寸晷中成之，可稱捷才。除第一首稍嫌文致外，余論皆當(dāng)，詩筆亦雅馴，第八首最佳。

二三五、數(shù)年前與瑗仲合輯《古今人論詩詩鈔》，以抄胥乏人，先成《論詩絕句詩鈔》八卷，二、三千首，頗多傳抄珍秘之作，外間不經(jīng)見者。本書之輯，賅有六義，集自古迄今之大詩人，批評自古迄今之大詩人，必能得其確，必能得其平，可作為詩學(xué)批評史讀。此一義也。元遺山詩：“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贝艘辔幢M然。今以詩人開發(fā)詩之秘巧，自能得其真。此二義也。羅致自唐迄今之詩人數(shù)百家，并其小史及作品，可抵一部文學(xué)史。此三義也。數(shù)百人之議論，雖相反不同，而實(shí)相成者。此四義也。網(wǎng)羅各說，不加可否，使讀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此五義也。其不著名之作家，借名人批評，得以不朽，蒼而存之，意在發(fā)潛德之幽光。此六義也。惜稿雖寫定，尚無力付梓，公諸同好耳。

一二六、清詩人如鄭子尹、江叔諸家，皆曾致力于東野，而胡云持《石笥山房詩集》學(xué)孟尤專且工。稱浙派詩者，每尊樊榭、大宗。若論千辟萬灌，洞精駭矚，則厲、杭俱未逮石笥也。石笥《讀孟郊詩》二首云：“靈象古人共，獨(dú)許夫子詩。收來渾得最，變出只教奇。吟得一生盡，果將大造虧。佞心合佞耳，聽樂不聽悲。誰洗灰石崖，手纟亙寡珥絲？胸盞灌瑤瀑，眼篦刮霜枝。碧燈照洛居，石淙敲詠扉。乞君三四字，歸喚清氣隨?！逼涠疲骸霸娭杏徐`劍，劍劍切玉鋒。詩中吐逸葩，葩葩仙芙蓉。鮑謝不抉暗，留韻盂齒淙。金骨振鏗聳，秋魂濯溶溶。溶溶復(fù)淡淡，正色無冶容。一讀夜十起，誓覺除盲聾。高美得卑妒，寒天無號蟲。懷者孟夫子，不恨不可逢。往往虛空交，見影瘦若筇。何必兩頡頏，不散為云龍?！笨梢娖淦硐蛩凇＝裾湮逖跃Z之學(xué)孟者于此?！豆旁~效東野》云：“東風(fēng)暖九州，不春湘水波?！薄豆艅Α吩疲骸耙蝗o蹤，但見風(fēng)雨送?！薄对^讀書》云：“疑學(xué)破險敵，新知雋奇琛。以此無窮年，餉彼徑寸心?！庇衷疲骸皶r利巧鑄人，世故畏黥我?！薄堵勼啊吩疲骸八崎_造化口，盡把否卦說。說聵天下耳，聲銷落殘月。”《雨中題云臺寺》云：“寺樓夢春陰，千峰不可曙。白壓東湖天，飛掛庭前樹?！薄对佒G果》云：“置蜜錕钅吾端，或者如舐掌?！薄锻馈吩疲骸霸廊绻刨t人，中立危其冠。獨(dú)正萬古色，天地見義端?！薄稓q暮還燕山寓宅書懷》云：“我生常苦貧，未解作貧語?！庇衷疲骸翱浞焦ぴ\國，誓葉羞雕楮?！庇衷疲骸芭兄竟娜岬叮椥耐栋禇U。”《送宋約》云：“六詩發(fā)天喙，能者鏗其精。”《海棠花時，顧秀才朱何兩助教同觀憫忠寺》云：“風(fēng)日盡玉眩，綺繡隨春唾。筑枝玲瓏高，溢景臺殿破。”又云：“粉憐脂澤費(fèi)，香怕憚心ネ。”《留鄭汝能》云：“舉世困軟熟，所向柔容顏?？蓢@風(fēng)俗敝，更到文字間。”《攄意》云：“我欲鞭昆侖，鞭赤山血流。我欲剪北斗，天舌施其喉。”《孤懷》云：“大海忽然凍，短日青蒼低。上天下天風(fēng)，萬物不敢西?！庇衷疲骸叭赵聻槠釤簦y海色滄溟。干坤作大冢，山兵陳灰釘。亻血亻血葬萬古，永高天青?！庇衷疲骸懊囊凭胖荽?，萬物忘速老?！薄端完愅昵G湖行》云：“眾人桃李顏，塵士易成嫁。彼姝難為容，皎皎幽林下?！薄端椭我咨饔觥罚骸袄w明有眾晦，共臘無孤春?！庇衷疲骸绊斀C爭老雪，眸花蕩今青。”又云：“師來桐江云，煮粥桐江湖。桐江洗秋天，綠手寥謬謬。腳踏江水歌，不敢饞饑蛟?！庇衷疲骸皶r俗昧道本，高者氵?文章?！薄豆矢吩疲骸梆嚭垷o門，莫道甚微細(xì)?！薄恫烫幨繗q寒堂》云：“心音悅孤宣，物刃謝外鋟?！苯云I胃而出。神來之筆，往往石破天驚，可奪造化。

二三七、石笥才力有余于孟之外，故能為短兵相接，亦能長槍大戟。其雄詭之處，實(shí)得自昌黎。如《曉渡安東觀海市已驟風(fēng)雨》句云：“黠幻嗟可怪，忽干造物嗔。大聲噫然號，雪恣崩奔。蹴踏萬銀屋，昂軒來咀吞。閃ㄈ晦昧際，日月顛尻臀。向來崢嶸觀，詭噩不及辰。文章或抱化，瑰麗未肯淪。百狀窮媾輳，敲然吐輪困。特耳目怪，被物何所勛？”《將登華岳》句云：“海日積微金，凍瀑點(diǎn)清漏。置身鴻蒙前，真氣入膚腠。問天懶搔頭，唯有青貿(mào)貿(mào)?！庇衷疲骸叭宀坏降兀秩胛犰?。思從造其巔，畢覽著懷袖。干坤白顥顥，一世藏隘陋。”《龍鐘》句云：“門牡自飛拔，金鐵乘空游。昴畢相與斗，谷洛尋戈矛。蜮有窈窕化，人言作于牛。上天下地間，破散詎可收。誕幻訝萬千，何獨(dú)龍鍾尤?！薄肚呖凇肪湓疲骸般y漢卻曳地，天開倒垂窗。或如虛空倚，巖屋綴高扛。瞰汲謝罌盎，湍爭擺魂忄只。竦削絕坳底，下上誰綠幢？”《河內(nèi)晚宿》句云：“朝辭上黨發(fā)，百里見天井。回看屯云合，已失太行頂。壯歸皋原浩，宇宙氣驟醒。驅(qū)馳縱空闊，鄴洛見要領(lǐng)?！薄锻馈吩疲骸霸郎Ю飦?，秀照東海碧。涌出自何代？天地隘胸臆。莫測雷雨藏，顧駭元?dú)夥e。誰能辨初終？萬古同一息?！薄懂嬏炫_石梁》句云：“側(cè)足蹈焦原，祖發(fā)游呂梁。神勇無物險，心全得天常。浮海凌三軍，獨(dú)勝受兩降。”《送萬侍御歸黃州》句云：“聲名翰林舊，執(zhí)法星辰抗。車與雞棲同，瘦馬認(rèn)窮巷。屢爭司寇獄，臺署森氣象。坐令文俗吏，齟齬出誼謗?！薄朵P(guān)》句云：“西南商于入，峭插萬嶺厚。崢嶸制函谷，重扼閉嚴(yán)構(gòu)?！庇志湓疲骸昂恿鞔禾禳S，樹通長安繡。旌旗閑久臥，花柳更明晝”皆闖杜韓堂奧。長篇如《烈女李三行》尤有名。七古如《蓮子憶辭》、《江上秋夕放歌》、《剡中人紙歌》、《漢杜陵五鳳銅行燈檠歌》、《后五風(fēng)銅行燈檠歌》、《衡山昆侖臺》、《題周復(fù)運(yùn)糧圖》、《渭水飛龍行》、《畫鷹歌》等，俱杰作，太多不錄。

二三八、石笥近體力振唐音，茲摘其佳句。《天妃閘》云：“篙楫驕三老，荊揚(yáng)急萬艘?！薄抖赐ァ吩疲骸盎烀Ｐ邪兹?，天地足清秋。”《霍山》云：“千年汾水上，不斷冀州青。雨色含全晉，嵐光接八陘。”《宿山館》云：“危藤飲蛟黑，虛石館熊青?！薄兜墙行′尽吩疲骸肮鲁茄佣探?，高鳥壯清秋?！薄兜窃漓羧f壽閣》：“關(guān)山低一氣，河渭失同流。”《平山堂》云：“興衰此華屋，歌笑幾揚(yáng)州？”《淮浦》：“岸沙分鷺白，浦雨卷虹明?！薄妒緟柗础吩疲骸吧搅譄o楚服，天地有虞羅?！薄度A陰城北樓》云：“樹低天入渭，岳送雨浮秦?！贝寺?lián)從杜詩“地平江動蜀，天遠(yuǎn)樹浮秦”化出。《石樓堡》云：“寺藏冰峪險，天倚戍樓斜?！薄断蚋咂健吩疲骸霸普羯宵h起，天放下舂晴。”《錢塘路》云：“獵裙烘磧火，霜帳簇春貂?！薄逗埂吩疲骸皟隹嘈浅桨?，霜明鼓角干?！薄恫创┙凇吩疲骸靶嵌反禾鞚?，魚龍夜氣高?！薄队攴吩疲骸捌频凸?，高浪遠(yuǎn)疑平。”《秋晴眺海上臺》云：“窮秋更懷古，橫海一登臺。宇曠盤雕下，沙明獵騎回?！薄缎掳渤鲫P(guān)》云：“舊關(guān)移漢出，去馬背秦低?！薄毒€入土門至壽陽路》云：“渴泉爭遠(yuǎn)汲，病土礙春畬?！薄逗愉g》云：“霜關(guān)摧四扇，風(fēng)瀑裂中條?！薄抖∶乱瀑殖俏鞯朗吭骸吩疲骸凹烟幷诖盒〗∮辔队X睡能饞。”《至成都》云：“曉云棧過千盤，直下刀州向錦官。猿鳥風(fēng)光隨畫旆，鶯花時節(jié)解銀鞍?！薄端褪┝钊胧瘛吩疲骸霸嚧┣貤Ｏ虻吨荩瑯滂虑嗵鞉祗A樓。萬點(diǎn)山隨飛鳥過，一春花抵曲江游。”《春日偶書》云：“海棠風(fēng)外傳春語，燕子樓前送曉眠。沈炯未歸庾信老，鬢絲禁換幾流年？”《秋日西興舊關(guān)口登樓眺望浙江感懷》云：“寺樓紅破夕陽鐘，猶自征帆去未窮。如此江山人獨(dú)立，無情天地水方東?！薄逗辰吩疲骸罢紶T豈知鄉(xiāng)有信，還家還與夢成謀。”《度飛狐》云：“樹窄馬蹄穿虎穴，人低鴉背出羊腸?！薄都尼勎魑麈倍倚帧吩疲骸半y上離船頻握手，遠(yuǎn)從岐路更回頭。”《次韻汪師李》云：“秦山好去非無地，楚筆狂來莫問天。”又云：“一衤屈借藏癡抵虱，九絲遲吐餓于蠶?！比兹纭栋紫聭压拧吩疲骸疤礻I牛頭漫寂寥，江城春浪動春潮。驕媒射雉還芳草，三月藏烏又柳條。紫蓋黃旗空廢壟，青絲白馬認(rèn)何朝？多情獨(dú)有秦淮水，一片盈盈過板橋。”“朱雀桁南路欲沉，雞鳴埭口月長新。馬臨瓜步無行跡，龍臥鍾山不計春。啼鳥一聲亡國恨，東風(fēng)如蘿六朝人。蘭成留得閑詞賦，腸斷江關(guān)最后身?！薄鞍詺庀镣鯕饨K，后時猶唱水中龍。金星酒喚何人勸？玉樹歌憐絕代容。千載飄零奈何帝，五更遙斷景陽鐘。南朝報本長干寺，乞食僧歸特地逢?！卑Ц械矗苿俜俊肚鼗磻压拧分??！秾⒏澳桓畷鴳杨}旅壁》云：“人海王城著此身，破除殘臘又經(jīng)春。前緣欲悟三生石，異地仍憐一奇塵。送客關(guān)山雙鬢影，無情天地兩車輪。勞生不值莊周笑，且向橫流更問津?！币嗌钪??！秾l(fā)揚(yáng)州》云：“夢踏吳王送女潮，過江吹遍冶城簫。煙花三月連淮浦，風(fēng)絮千年嫁六朝。誰共題詩圍錦瑟？空余翻酒障紅綃。他時記取飛鶯節(jié)，畫舫青門未覺遙?！憋L(fēng)調(diào)特佳，朗朗如玉山上行。

二三九、黎二樵《五百四峰堂詩鈔》，刻奇警，融少陵、昌黎、昌谷、山谷于一爐。尤工寫景，在干嘉時殆可獨(dú)步嶺南。五古之工絕者，如《鐵爐頂》句云：“絕壁小鐵圍，壁根窈虛牝。奔流趨叢壑，水石斗古忿。上流穿石鼻，盤絞鐵牛纟引。抱舷短篙，入水揠橫軫。舟住石飲钅芮，舟去石嚙臏。頗怪東逝舸，捩舵亟風(fēng)隼。笑指我西去，動若蟲蠕蠕?！薄栋遵R角》句云：“長河怒一折，赤浪攢萬岳。渦盤大江回，芥擲巨艘弱。”《鼓涌灘》句云：“舟人輕風(fēng)波，至此慘不語。脈脈奔長江，畏色自太古。上舟鈍若石，下舟猛于弩。盤渦入地叫，聲過十里許?！庇志湓疲骸皯K淡石見血，無乃蛟龍怒？”《龍門灘》句云：“西江幾千里，有力使倒流。獰石張厥角，直欲礪我舟。竹纜如枯藤，裊裊山上頭。失勢倘一落，萬鈞亦浮漚?！币陨蠈憺┬衅骐U，森列目前。又如《華首臺至洗衲石》句云：“鐵石積古寒，玉條媚今秀?！薄端煻础肪湓疲骸扒О偈颈?，匯此一簾水。清寒先迎人，去此尚一里?！薄堆咏馑轮翆毞e寺》句云：“俯窺無底云，卻立千丈壁。東峰忽深黑，雷霆迸虛石。雨來挾飛瀑，聲與萬松敵。長云過人頂，急步脫我屐。”《浴日亭》句云：“海曉云壓水，上有山壓云。晨颼轉(zhuǎn)欹帆，萬嶺懸空奔?！薄对孪聭蛟仭肪湓疲骸鞍霘q海上月，云水氣相裹。今夕視行影，始能辨人我?！薄肚锸熳踔衿簛碓拕e北行》句云：“赤光射城垣，赫若外大焚。正晝牛馬汗，裂地入日痕?！薄犊瓷皆亼选肪湓疲骸爸T山落余青，碧重水不受。蕩漾村瓦間，虛無潑深秀。”無一語墮恒蹊。余尤喜其《題鼎湖龍湫》句云：“清潭斂秋姿，萬象碧轉(zhuǎn)靜。連山赴東海，氣若千虎猛。小挽西顧勢，一石亦不肯。飛泉裊天來，白虹結(jié)長綆。曳之入深黑，乃帖耳引頸。至今千丈底，猙獰靡遺影。”《擊龍洲》句云：“神籠走水底，水面回其頭。張呀吸西江，江水皆倒流。帝曰東西疆，此物作鴻溝。天吳鑄鐵索，索之永使留。頰頤作山石，髯鬣為松楸。隆然厥額隼，作殿作岑樓。樓標(biāo)銳槎枒，略如厥角修?？趧t為窟巖，許之鳴深幽。萬里源，可以滋渴喉。老曇大好事，跨坐奠上游。至今數(shù)鐵柱，出沒代河洲。三江動地來，聲塞西南陬，龍謂得借水，可脫天所囚。吼叫集厥類，百處起潭湫。并力喃巨鎖，涌水為山邱。驚絕蒼梧魂，起為坤軸憂?！睒O奇詭縱肆，非尋常模山范水者所能。

二四○、二樵致力于昌谷極深，曾手批《昌谷集》。其七古如《巫山高》句云：“長狐嘯血成碧苔，一絲冷夢尋不回?！薄稇浳粜小肪湓疲骸包S昏碧火行木客，陰桐雄狐拜金馬?！薄蹲驂衾顓喂葟椙佟肪湓疲骸凹t琴剩血彈澀吟，千年以還吾識音?！薄肚镲L(fēng)引》句云：“秋機(jī)不軋犬不吠，魂去風(fēng)中曉無跡。”又云：“詩成欠伸影在壁，亭亭脈脈逼人直。何須會面驚瘦極，已向空墻見衣窄。”《金花廟》句云：“鵝潭煙平月如夢，云車軋波工顏凍。”皆神似昌谷者。然二僬七古以仕韓樹骨，故不終落此圈套。集中最工之作，當(dāng)推《刀歌》。以外諸篇，多工起勢，往往千錘百煉而出。如《徐天池怪石松樹歌》云：“元冥一角塞雷雨，虛壁動蕩風(fēng)吹衫?！薄斗秾挳嬌剿吩疲骸肮疟邺Ｂ潆U欲摧，一展范寬山水生驚猜。斑斑裂絹?zhàn)髂?，石角漬上紅莓苔。”《畫山水歌寄何勤良》云：“病起臥過九十日，一日碧盡湖上山?！薄督辍吩疲骸敖弦唤怯瓯甲撸昴_所到生層波。四方赤云上萬丈，重不肯墮光嵯峨?！薄读_浮觀日圖》云：“羅浮欲雨天突兀，暮云晚山辨不得。不知一夜云化水，洗出東南半天碧?！薄都牧_浮張煉師》云：“山風(fēng)吹云云出山，山中之水流人間。請君一試問云水，茫茫天地何時還？”《曉出村舟中作》云：“懸山覆水不到水，水云似海不似云。一身自作海上客，此山離立云中君。”《江上行》云：“湖上秋光闊無著，約束結(jié)成明月團(tuán)?！薄犊酂嵝小吩疲骸叭f物不動日影直，直如火弩射透石。東南三日雨云積，天拔海移不得。嗟爾風(fēng)聲死無力！”《端州縣齋》云：“四天潑翠城郭濕，城頭窺人萬山立。城門朝開塞奔峭，勢欲與人爭出入?！薄冻陾蠲鞲栽娭x作歸來小影兼示別意》云：“羚羊劈天開一門，中裊一線痕?！薄短J灣漁笛題其檐小影圖》云：“夜色夢夢月勞勞，蘆花飛高笛聲高。笛聲秋戌削，蘆葉颼颼如奏刀?！薄堕L歌行懷虛舟》云：“我忽不樂吁虛舟，一哭未破十日愁。茶爾疲役過半百，汗下底事能千秋？”皆一氣涌現(xiàn)，神來氣來之作。其《題徐天池怪石松樹歌》云：“天低地昂向落日，魯韓之戰(zhàn)方癡酣。天池有筆力如此，樵也有臂猶能擔(dān)?！贝笞阋宰誀钇湓娋骋病！洞鹜瑢W(xué)問仆詩》云：“簡也于為詩，刻意軋新響。當(dāng)其跨闊步，語亦頗倜儻。試復(fù)虛自舉，得失如指掌。霜警鐘候鳴，悲壯秋清爽。草暖蟲細(xì)吟，幽咽春駘蕩。勞或蠶抽心，輟食入羅網(wǎng)。靜或女懷春，有怨言惝恍。以茲攖其生，作苦時技癢。一世取自畢，千秋敢延想。方寸抱冰雪，萬里在俯仰。吾希御風(fēng)返，誰與恃源往？自非駿馬骨，焉得蒙上賞。倘誠虎姿，老死氣騰上?！薄杜c升父論詩》云：“造物者呈露，各自有氣力。文章之根源，厥至窺命脈。廣以納諸有，細(xì)以入一息。神明絕欺妄，語言濾精液?？窈喼囆∪澹拶v坐大惑。袁生爾何感，使我露肝膈。聲詩之于人，有甚弈秋弈。無使心有鵠，勿冀名生翼。如將游名山，且為言所歷。士生古人后，寧有不踐跡。始則傍門戶，終自豎戟。裨校轉(zhuǎn)渠帥，揮叱返巨敵。一身數(shù)生死，百戰(zhàn)資學(xué)識。絕境無坦步，高唱有裂笛。彎弓石為肉，磨刀水先赤。萬仞虛我踵，我射自正直。人方局而哭，我已游八極。究其所歸理，靜破萬物的。要于其發(fā)端，真氣貫虹霓。遇之在旦暮，帛長不逃尺。反身弗能誠，可任背負(fù)刺?！逼涓士嘤械弥裕瑲v歷自道之矣。

二四一、二樵五律，可分寫景與言情二者論之。寫景者刻意新穎，句多錘煉，如“盤渦翻大樹，缺岸陷孤城?！薄榜R竭嘶云表，人來出石中?！薄案艋ㄈ斯舱Z，招手鳥成群?！薄八皠由顦?，山光窺短墻。秋村黃葉瓦，一半入斜陽?！薄俺痹鲆固彀祝瑯浜贤碓泣S?！薄帮L(fēng)長云亦厭，江闊月無依?！薄八疂M碧不動，春郊新雨晴?！薄扒褰宀粯O，泯泯肅心魂。”“日氵念魚龍氣，苔行蚌蛤痕?！薄霸铝鲃右滤?，人影入溪停。露靜叢葦白，雨多空地青?！薄叭毡S花氣，風(fēng)恬軟鳥聲?！薄斑h(yuǎn)帆破雨入，疾鳥捩江歸?！苯晕唇?jīng)人道。舒情之作，意多沈郁，全首如《瀟瀟江上雨》云：“瀟瀟江上雨，日夜送殘春。草綠清明節(jié)，家無祭掃人。古今為客地，多少負(fù)恩身？淚奇西來水，迢遙東去津?！薄锻雒蒙铡吩疲骸八篮笊猩?，生辰哭死人。死長生趣短，生近死年新。邊冢鄰饑鬼，南魂眷老親。滄江斷云下，揮淚雨青春。”皆所謂淚痕血點(diǎn)沾胸臆者。斷句如《三十》云：“艱危疑造命，微賤益增才?！币姷乐??！稄V州有傳余作古者，及見呂石帆等始驚喜尚在》云：“諸君皆不欲，一命尚宜貧。”翻用杜詩“世人皆欲殺”意?！度ゼ摇吩疲骸叭ゼ覠o百里，入夢有千端?！狈蒙焦仍姟跋荡倮铮魺o一寸”意。《七月七日往端州》云：“兒啼無母夜，親夢有方游?！背镣?。此外律句，如《南霧》云：“南霧萬物濕，西云千丈高。此身有大藥，無病取微勞?！薄懂孃棥肪湓疲骸袄蠘淝锫淙?，古墻風(fēng)滿原。蒼然眉睫動，誰以羽毛論？”皆體勢劍ㄙ，一氣盤折，得浣花之神。

二四二、二樵七律剿削奇崛，微病其過煉。然如“客心勞似江上葉，日日苦吟江上風(fēng)”一類之句，佳處自不可沒。至如“細(xì)雨人歸芳草晚，東風(fēng)牛借落花眠?！薄吧炽暼漳_帆陰轉(zhuǎn)，云逐天根雨勢圓?！眲t妍秀而自然矣?！镀押稚椒吭娫挕匪蟹瞧渲琳?。余別取其跌宕之作，如《邕州》云：“不勝今昔親垂老，如此風(fēng)煙我再來。”《望仙坡最高樓》云：“短長道路供離別，少壯交游半死生?！薄剁咧莩菢恰吩疲骸皻w心東與急流爭，又見飛帆西去程。知有年華在前路，可教人事但長征？”《復(fù)題望仙坡》云：“四天風(fēng)雨趨平楚，一郡云山共此樓。”《得秦述堯岳州書》云：“巴陵殘雪見春還，南國鶯花幾日閑？水落九江開楚澤，眼明寸碧是君山?！薄堕_鏡》云：“掩書開鏡入中年，白日黃河急鬢邊。哀樂以來常夢鬼，死生無著轉(zhuǎn)疑仙?！薄堕_鏡》一詩，尤超警。以外如《夜合花》云：“鴨頭力破重胎綠，魚子深團(tuán)一撮黃。睡亦近人翻與坐，暗如觸處不宜光?！痹佄锞钯N切?！朵泟e張大谷十二月廿五日》云：“身先夢去惟應(yīng)戀，客并春來不肯遲?！逼嗤?。《示友》云：“殘年賤于無家別，昨夢嬌雛哭母聲?！卑?。《示袁睫巢》云：“憂患以來生有命，饑寒爭與病勞身?！鄙蛴簟！额}亡婦憚病圖》云：“生為幻女無身相，夢入禪天接笑啼。水火風(fēng)災(zāi)離眾病，去來今佛訊菩提?！倍U語入詩，尤妙。近人胡步曾譏二樵詩貌似唐人，非知言也。

二四三、二樵《梨花》詩云：“梅花去后人間月，只有梨花得二分?！鄙駚碇P，然從宋僧圓復(fù)詩“燕子來歸梅落盡，小窗明月屬梨花”句脫胎而出。

二四四、錢石詩，清真鏟刻，神景開闔，體大思精，卓然大家，在雍、干間無敵手。然尚不逮鄭子尹，則以其刪汰未凈，集中酬應(yīng)之作較多；且才氣騰踔，意境變化處亦微遜于鄭。集中名作如《僮歸》十七首、《興隆店》一首、《寄善元于南洼僧屋過而撫之雜寫》五首、《到家作》四首之二，皆元?dú)饬芾欤庇阈卸?、韓者。以外五古寫景之工者，有如《初二夜聽雪作》句云：“宵聲最清慮，況在風(fēng)竹間。而當(dāng)雪落深，小閣如空山。”《題蔡叟竹寒沙碧山莊圖》句云：“云蒸曉光白，雷磋秋聲駛。后園一髻清，高頂肆遐?！薄栋忸馈肪湓疲骸耙挥曛掬净睿短J風(fēng)不干。溪翁夜來夢，已落門前灘?！薄肚暹h(yuǎn)道士養(yǎng)鶴澗》句云：“靈阜不抗云，幽篁乃紆澗。澗聲云氣中，翠與白相幻。”《在嚴(yán)州十里外泊》句云：“天影淺深水，頤聲前后山。以身入秋碧，恍鷺與鷴?！薄赌咎m詩》句云：“山綠勝江南，濃苔樹陰照。高瞻澀難上，大嶺如壁峭。穿林仄輪轅，與馬爭悍栗。千峰壯九秋，萬里歸一眺?！庇衷疲骸斑b瞻勢圍合，正覺日光閃。下走紛鹿群，上飛絕鴉點(diǎn)?！庇衷疲骸叭沼X深山深，日忘大漠大。大坡忽以豁，高立數(shù)峰最。深峪忽以回，翠微數(shù)峰外。乃知開闔間，造物方未艾?！庇衷疲骸耙拐粲陱貢?，曉凍天已晴。云氣若飛絮，山坳寒不輕。蒙蒙日亭午，秋暑背汗生。涼飆振空起，突作奔雷聲。雷轉(zhuǎn)雹隨電，珠璣撒地明。電收雹旋止，山迥清風(fēng)清。”又云：“須臾云吐納，繼續(xù)青周遭。雁排人字去，天與秋心高。”又云：“峰秀林益茂，月高澗逾清。出林看團(tuán)園，就枕聞琮?！庇衷疲骸扒锪衷缤砑?，秋山往復(fù)好。日行秋色中，矯苜感晴昊?！庇衷疲骸芭腔诧w雨夕，至?xí)蚤_巖曲。薄霜被黃沙，寒意在馬足?！庇衷疲骸拔鞒鰞煞蹇?，萬燈中夜紅?；厮记皆?，有夢時來通?！恫⒍赐|岸行》句云：“群山趨暫頓，脈已落湖腹。浸所未及吞，岸亦頗如谷。實(shí)則湖之余，非能自盈縮?！薄杜d安至全州》句云：“出土青見根，千尋削巨凸?；蚪詡?cè)疊成，石與石相切。”《緣瀑布落處入黃石巖望雙劍峰》句云：“仿想龍不躍，竦對寒無雷。篁風(fēng)萬氵氵爵，松雨千崔巍。翠皆著壁起，高豈由人栽？立于靜深內(nèi)，笑瀑外喧う?！薄哆^凍河至黃牛堡》句云：“橋南草如毯，草上峰如幢。始憐煎茶頃，勝絕不可雙。”《鳳嶺》句云：“卻望后山云，迭見來時路。路平盤乃勝，山大折成趣?！薄端迶z山夜月步至德云庵前坐松下》句云：“一榻靜鳴泉，半檐涼出月。篁深下曲坡，萬影非恍惚?！笨坍嫻饩埃哂歇?dú)到。

二四五、石七古，硬語盤空。如《登燕子磯望金陵》句云：“觀音門外春風(fēng)濕，磯石橫當(dāng)大江立，磯頭客袂吹江急?！薄额}秋山白云圖》句云：“獨(dú)峰見頂不見麓，紙色即云云半幅。蒼涼天襯峰影寒，動噓靜嗡神為完。”《題陳大明經(jīng)西溪書屋圖》句云：“倩人遂作西溪圖，問君未結(jié)西溪廬，笑君且復(fù)圖中居?！薄秳⑺赡暧^畫圖》句云：“人事無常畫中畫，畫中看畫無人會。我今猶是畫中人，畫外居然發(fā)長喟?！薄端腿f二之陽山》句云：“上灘下灘灘轉(zhuǎn)急，上嶺下嶺嶺忽陡。此客非貪趙尉金，此心直送錢塘口?！薄短锉P松石圖為少宰佟公介福畫并賦長歌》句云：“蜂攢辦襲不一致，石昂不翔欹不墜。峰峰累石千億成，千億石罅松根生。石以松瘦皮膚青，松以石老須髯橫。”《題許秋曹道基竹人圖》句云：“昨宵雷雨風(fēng)怒號，夢中吹折庭槐梢。故園平安今好在，我非饑鳳寧無巢。一竿倘借釣魴與，涉海不羨神山鰲?！薄锻醢驳廊A山圖》句云：“十年想望《華山圖》，但見詩記序跋云。一朝見圖不暇憶華山，何況畫之前后詩與文。華山游者或詩文，未聞兼以能畫聞。老人能畫復(fù)能詩文游，華山以來無匹儔。盈尺松云四十幅，不知此身猶在屋?！薄队^大唐中興頌刻石》句云：“天南唐后無此如，元公之文魯公書。體逾騷人擅雅杰，畫若鐵柱撐空虛。俯臨大淵削崖壁，三百尺余秋翠滴，披草讀之曉蟲寂。天開靈境初何心，客蓄奇懷遠(yuǎn)相覿。面石久益欽兩公，興唐家國誠哉忠。江深山荒風(fēng)露濕，不語之語精猶充?！薄额}南岳藤杖》句云：“梅花修竹東海廬，出為我船亦為輿。有山可眺偕徐徐，何必直上昆侖墟?！薄赌呶呢懝媰愿琛肪湓疲骸爱嬌椒巧剿撬嫎浞菢涫鞘?。胸中有物不得消，墨海鯨波隨戲劇?！薄渡畚那f公溫硯歌》句云：“公家香庵即聽松，硯今靜覆庵松濃。松根石泉泉第二，松頂云山山九龍。竹爐煮茶甌正碧，銅爐置硯灰自紅。梅花萬樹雪三尺，我欲從之過大冬?！薄秾⒂沃ы嗜A山天平諸勝，先夕系船獅子山下，風(fēng)雨驟作，天明益橫，不得登岸而賦長歌》句云：“我所思兮華山天池蓮葉馨，支公住處鶴亭馬間秋暑清。其南獨(dú)峰模糊青，中有白云一線泉琮。靈巖之高何啻三百六十丈，今者不見但見蒼煙橫。”皆勁氣直達(dá)，不假辭藻修飾，彌見筆力之清矯。至如《上巳登平山堂》句云：“春風(fēng)年年柳毿毿，年少行樂我尚堪。愁心莫值湔裙女，指點(diǎn)飛花揚(yáng)子南?！薄斗ㄔ此驴春Ｌ摹肪湓疲骸八h(yuǎn)山長余夢在，鶯飛燕語繁紅度。齊奴步障底須夸？片段慈云淺深護(hù)。”《題吳鴻臚玉綸古藤詩思卷》句云：“尚書不見藤自花，獨(dú)唱無酬春日斜。過墻戲蝶翻成隊，穿架游蜂已放衙?！庇衷疲骸白侠t絡(luò)掛香風(fēng)初，明年香風(fēng)還醉余。直為鴻臚偏好古，令人閑裹感尚書?！庇趾纹渫褚?。

二四六、清人七律，學(xué)唐者不失之膚廓，即失之滑易；學(xué)宋者不失之生硬，即失之纖弱。唐人之佳處在興會淋漓，宋人之佳處在意境新穎，石獨(dú)能取二者之長，而出以自己之面目。渾灝流轉(zhuǎn)，大氣磅礴，不屑屑于一二字爭工拙?！兜郊易鳌匪氖诪樽罟ね猓嗳纭兜嵌嗑皹恰肪湓疲骸暗谝唤降谝粯?，闌干孤迥俯晴秋。幾家北顧憑天塹，終古南朝怨石頭?！薄锻跷宕喝战鹆陼鴣砑扒飸阎肪湓疲骸皻埳绞Ｋ喝w，燕子桃花酒一杯。何限斜陽入詩句，笑君猶為昔人哀?！薄稇殃愓上蛑形靼病肪湓疲骸爸仳T代馬堅冰滑，已出潼關(guān)落木初?！薄段洳肪湓疲骸巴憾雱荻富?，東流水乍入江來。出城樓閣連山起，對岸人家兩郡開?！薄对乐荨肪湓疲骸澳细『庠廊锷?，西下岷江萬里聲?！薄堕L沙》句云：“天翠秋暉清復(fù)清，江山回合處開城。霸圖實(shí)始周熊繹，騷怨空傳漢賈生。”《清流關(guān)》句云：“廣寧門外二千程，齊魯河淮坦迤行。突據(jù)岡巒高壘險，全收吳楚大江橫。”《題施儀部學(xué)濂九峰讀書圖》句云：“乍浦九峰青到海，屠墳秋鳥脆登盤。十分占得讀書力，一出憑為朝士看?！薄兑剐袑⒅亮白鳌肪湓疲骸半h南來眾山靜，徐州東下大河深。浮生那必關(guān)天地，轉(zhuǎn)瞬真憐即古今。明月落將滄海外，暫教不見鬢毛侵?！薄镀阎荨肪湓疲骸熬S南太華三峰倚，自北黃河九曲來?！本銡怏w壯闊，筆力雄健。此外五七言佳句，如“門深筠翠底，僧老菊黃余?！薄伴]門青竹色，沈磬夕陽天?！薄耙虚芾淄碜?，剪燭雨宵行。”“人聲清隔澗，竹影密遮山?！薄俺钜远嚅e破，春難薄暮長?！薄案舫巧竭^雨，平岸水生香。”“水清秋更碧，煙淡曉無痕?！薄笆羞b聽轉(zhuǎn)雜，屋古意多危?！薄盎h圍紅樹短，庭養(yǎng)白云寒?！薄八帬t人旖旎，禪榻晝婆姿?！薄耙粎泊恨窕ò?，咫尺研山江氣青。”“船回浦雨初收冷，鳥下陂煙忽斷青。”“石壁翠云相對起，野橋紅樹獨(dú)吟來。”“枯枝失勢高驚瓦，黑霧遭時遠(yuǎn)妒山?！薄爸T客莫因秋氣動，此堂方與病身閑?！薄捌缴鷰锥确杲褚?，寒意當(dāng)空逼老梅?！薄扒镌谑蛄蝗苏Z靜，路無塵土馬蹄前。”“千尋瀑掛起蒼壁，萬片嵐蒸生渴苔。”“放艇白花霧曉，收罾綠樹柳風(fēng)晴?！薄帮w來黃蝶晚無數(shù)，圍得青山明一村?！薄疤飯@別后黃金盡，科第成來白發(fā)疏?！薄熬粕ⅹ?dú)依斜月坐，春秾猶屬老年思?！薄坝^化本來流水似，論心今有故人知?！薄罢嫘牡酱宋阆嘀o，絕藝成來必自矜?！薄昂笏D(zhuǎn)為前水出，左山趨與右山迎?！薄拔萦诟咛幏峭?，志欲終焉此讀書。”“踏青人出村無雨，上冢船回樹有煙。”或清新，或遒健，一洗干、嘉時詩人靡曼浮滑之習(xí)。

二四七、石七絕之佳者，如《真州》云：“篷窗無語看潮生，瓜步山低漸近城。多謝竇家門外柳，向人今日作清明。”《望石湖》云：“治平寺南湖翠昏，柳枝茭葉見灘痕?！独阗ぁ凡还軣o情雨，一夜吹花滿范村?！薄兑褂鰠墙吩疲骸耙磺嵚暿镲L(fēng)，松陵何處月朦朧？剛腸不信詞人最，眼對青春嫁小紅?！薄缎煨悴磐羯仙嵬坌★嫞靥K堤看桃花過凈慈寺復(fù)憩花港》六首之二云：“土步魚香玉手羹，浪頭蘊(yùn)碧活船行。今朝直倚東風(fēng)勢，惱得無情亦有情?！薄八咳藲w蘚欲封，知魚知我且從容。夕陽苦覺非前度，忒煞薰須炙萼濃?！薄短K堤桃花》云：“蛺蝶團(tuán)飛漫作狂，那知千媚自中央。未能向日輕分笑，噤瘁才施薄薄妝?！薄读郝暿壳锊苷型T友飲紫藤花下》云：“晚來花重曉來枝，今日人看昨日詩。（適張大理送昨看花詩至）此意老藤須不會，可能箋乞綰芳時？”《城西春游》云：“春人相喚挈都藍(lán)，又叩隋家七寶函。綠動廣寒門外柳，不勝煙露憶江南。”“修林矮屋翠連畦，趁得山光一帶西。指點(diǎn)玉鉤斜近在，忍寒偏不放棠梨?！苯藻闳牍牵蠹也煌揭员P空硬語勝也。

二四八、五絕一體，極不易作。石集中，殊多佳作，非元、明后人所辦。如《吳歌》二首云：“青青梅子仁，酸劇惟一個。同船替作飯，半路防相餓?！薄胺傧闵铋w裹，豈不以歡故。機(jī)鳴無余絲，拋卻欲何作?！薄稒M塘曲》云：“吹瘦門前樹，秋鶯坐夢中。橫塘雨猶可，不愿橫塘風(fēng)?！苯杂泄乓?。余尤喜《其題王仲山漏山水牯牛冊子》八絕句之五云：“頃刻桃花林，牛放我自游。桃花紅正深，我在不見牛。”“失牛乃剩我，尋牛卻忘家。夕陽一路云，并不見桃花?！薄扒吧骄G復(fù)綠，牛兮莫思我。我今獨(dú)思牛，牛我無一可?！薄膀嚨匾娕；?，手招直?？凇１痉莿e家牛，費(fèi)此一招手。”“招之未必歸，定力何以能？拽將鼻孔轉(zhuǎn)，猶隔一條繩?！币栽娬劧U，妙在不落言詮。

二四九、黃山游屐，晚明為盛。紀(jì)游之詩，以牧齋為最工。近年汽車道通，直抵山麓，游客沓至，羌非昔比。余所見近人游黃山詩之工者，殆莫如金丈松岑及許疑庵二家之作。金作雄奇，許詩精煉，鼎足頗難其人。乙亥秋，同邑楊[C043]恙自黃山歸，閉門覓句，得五古二、三十首，寫以示余，則廉悍奇崛，又能于許、金二家外別出手眼。三十六峰之游，為不孤負(fù)矣。今錄其尤工者于此。其一云：“歙黃三百里，停輪湯溪市。峰是云門峰，水是豐樂水。生計捉白云，開門飯云子。買云贈遠(yuǎn)人，開盒云未死?！逼淙疲骸白蚪?jīng)小心坡，惕然禁下顧。輿臺亦戒懼，張皇悔傭雇。石罅行蜴蜥，未許鶴安步。有如上峽船，推挽山如故?！逼湮逶疲骸包S山以畫擬，刻畫類北宗。天都獨(dú)渾古，鉤勒避浮松。壁穿漏高泉，石裂囚矮松。峰界各不犯，峰路各不通。若問桂林山，異曲而同工。（同游孫良翰，久游粵西，謂黃山不減陽朔?！保┢淞疲骸包S山開畫宗，皖派守刻苦。硬鉤筆不襯，或間大劈斧。尺木與瞿山，削中規(guī)矩。漸江與石濤，法亦于焉取。我來參畫禪，亦頗堅門戶。（予向愛新安派山水。）造化真本師，何必倪黃譜?！逼淦咴疲骸八母揭衙?，僧院歇鼓鐘。盥洗下蓮溝，攀摘青芙蓉。枝低援我手，云忙笑我蹤。何不稍息心，瞑坐蒲團(tuán)松？”其八云：“黟山卅六峰，大塊結(jié)精英。胚胎鴻前，軒皇加令名。無峰不骨立，無樹不側(cè)生。石不合事理，樹不近人情。歷數(shù)寰宇中，黃華差足評。（明未白民有《黃華合評》。）”其九云：“黃山絕樵人，僅僅采石耳。舍身干仞巖，長繩結(jié)喜子。失足無底壑，枵腹飽豺虎。石耳其如何？留待人滋補(bǔ)?！逼涫疲骸拔椅粼∈旌?，今復(fù)浴湯泉。小閣臨大壑，入室硫黃煙。澄瑩暢脈絡(luò)，百病借泄宣。軒皇昔煉丹，此水已沸煎。何必尊環(huán)丘，矜奇王子年?！逼涫辉疲骸拌徤介_道路，一線贅口通。（一線天、贅魚，險僅通人。）設(shè)要當(dāng)萬夫，丸泥可以封。鰲背坐四顧，劍芒森尖峰。山氣服心兵，杳冥道所宗。蓄意養(yǎng)谷神，先拜丹壇松?！逼涫疲骸疤┥絿?yán)道貌，相形落凡庸。北黟創(chuàng)奇格，與世罕雷同。此山擅三絕，厥維松云峰。峰色太古火，石縫千年松。云來不得行，出首青芙蓉?！逼涫逶疲骸叭f綠桃花山，秋翠拭丹邱。沉沒黃海中，顯晦難自由。沉陸現(xiàn)虛幻，浩汗千峰投。千峰若暗礁，觸石星槎浮。海水有淺深，厚薄窮測鉤。量云備準(zhǔn)尺，朱砂先出頭。”其十六云：“峰頭快秋晴，下方苦陰晦。云分兩世界，上下頗隔礙。銀濤無邊際，日華耀云背。漭氵養(yǎng)一萬里，舒卷發(fā)光彩。云收?？莺?，云合山填海。但得葬云壑，揚(yáng)州定后悔?！逼涠疲骸耙顾薨?zhí)叮斐畋谰蘩?。行聲萬軍馬，出山爭奔う。積潭潤鱗甲，建瓴難倒回。潭干龍甲癢，一怒千山ㄨ。”其二十一云：“孫子善用兵，星月慣偷度。趨裝丞相原，熹微昧草樹。輿人散歸馬，圖近訝分路。聲聞九龍瀑，過之不一顧。譬如審古畫，氣局領(lǐng)高趣。筆筆泥跡象，困苦少神悟。解嘲聊自慰，用作《山經(jīng)》注?！逼涠疲骸拔倚徐S道，勝如讀畫語。石師寫林邱，非草非叢楚。及今細(xì)辨之，所畫乃蜀黍。（歙山多植玉蜀黍，始悟石濤晝境。石師著有《畫語綠》。）麓臺守繩墨，石谷死故楮。草率新安派，能自出機(jī)杼。陳言矜六法，如鴟銜腐鼠。請看迎面峰，筆筆金剛杵?！逼涠疲骸叭S山松，志趣郁奇古。何以形容之？蒼官兼短簿。讬根石不讓，殊遇獲寸土。掙扎成名松，淘汰已難數(shù)。”其二十六云：“東下始信峰，言循苦竹溪。嶺岈當(dāng)洞壑，石怒拒攀躋。上有兩仙人，對弈分東西。一枰千萬祀，壽與軒皇齊。山靜局不亂，不言見端倪。何似橘中叟？乘龍隔云泥?！盵C043]恙工畫，故詩中多以畫喻。曰“造化真本師”，曰“北黟創(chuàng)奇格，與世罕雷同”，曰“譬如審古畫，氣局領(lǐng)高趣。筆筆泥跡象，困苦少神悟”，曰“陳言矜六法，如鴟銜腐鼠。請看迎面峰，筆筆金剛杵”，自道其畫，亦自道其詩也。[C043]恙近年所作，荒率之中，彌饒古趣，庶幾不煩繩削而自合者。

二五○、同邑張禊觴（同詠）明經(jīng)，汪丈啟東老友也。曩于茗座上屢接緒論。偶作詩，不事雕鐫，自有真味。懶不肯自存，獨(dú)汪丈什襲珍藏之。積十余年，得若干卷，署曰《神默齋詩鈔》。明經(jīng)既歸道山，丈為醵金排印，以傳于世。金丈松岑謂其詩若加以功力，可及陳太初。惜明經(jīng)之無意于此也。汪丈屢囑余采其佳篇入《詩話》，重違其意，今錄其短章二首及斷句于此?！吨螆@》云：“春雨朝初過，治園辟草叢。誤將馬齒莧，當(dāng)作雁來紅。及長知非是，已勞灌溉功。徒勞不足恨，恨為小草蒙?！薄额}鴝鵒》云：“胎化既入禽，自有禽成侶。類別難強(qiáng)合，胡為學(xué)人語？世人浮語已病多，況又新增爾一科。萬事是非究不識，人非人是相依阿。語言益亂將奈何？”《士女吟》句云：”美女不須壽，壽則減其色。佳士不須名，名則損其德?！薄蹲允觥肪湓疲骸皝y書堆裹住，苦菜味中生?！薄妒刎殹肪湓疲骸皦舳囿@夜短，酒保舂寒。”《園居》句云：“臺避詩中債，杯安酒裹貧。扶花刪亂草，揀藥取勞薪?！薄肚嗖恕肪湓疲骸斑z味與人俾識苦，碎身濟(jì)世愿為齏?！苯运^深人無淺語，不足與薰香摘艷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