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世貞 撰
讀淮南子
史稱淮南子撰內(nèi)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僊黃白之術亦二十余萬言今其存者內(nèi)篇而已而又亡其三篇讀之知其非一手一事也其理出于文子莊子列子其辭出于呂氏春秋玉杯繁露慎子鄧析山海圗經(jīng)爾雅其人則左吳蘇飛李尚田雷被伍被之徒各取其長而未及衷以故多錯綜重復不受整束而淮南王之材甚髙其筆甚勁是以能成一家言葢自先秦以后之文未有過淮南子者也其書為劉向所纂集中篇之亡當亦自劉向為更生時故當?shù)闷湔碇兄檶椂鼽S金不成幾陷大辟父得惡謚是以諱而去之夫淮南王好神僊身坐死而遺禍及更生亦幸而存哉或曰淮南王真僊去不死者也漢以法誅王求王不得而諱之
讀賈子
賈子上下二篇其上篇皆誦說時務其事與辭皆載治安策中不知其書成自擇而上之邪抑以其書上之而為班固之所裁節(jié)邪下篇則兼論徳政援據(jù)古昔然論政則有余論徳則弗足矣人言文帝不能用賈生者妄言賈生不能用文帝者亦妄梁大國也懐王上愛子也以賈生居之蓋非久而入為公卿矣生死而文帝次第行其言孰謂賈生不用哉夫賈生用而不相陸贄相而不用則其君有昏喆也
書齊悼惠王世家后一
齊悼惠王肥者髙祖之庶長子也哀王襄者悼惠王之元嫡也文帝者髙祖之第四庶子也惠帝崩有二子皆疑當廢哀王立而考惠帝于事正于序宜呂氏歿諸呂謀危漢哀王發(fā)兵入討之為外主而諸弟朱虛侯章為內(nèi)主奪產(chǎn)祿之魄而誅之功最大兵發(fā)而戮召平詐取瑯琊下濟南才至髙諸大臣絳灌曲逆畏哀王之武而貪文帝之仁弱舍此而立彼僅還所奪之郡一侯其舅駟鈞以小慰觖望而已哀王以是歲薨而文帝至為令主比徳三代傳世二十寧非天哉二年王章王興居然皆背割梁趙盟皆析齊之壤而封之以失職怏怏章死而興居叛誅十二年志在王濟北十六年辟光王濟南賢王菑川邙王膠西雄梁王膠東皆悼惠子也吳楚反其不從反者僅一齊地而已雖王之尚未愜于志也絳侯下獄駟鈞享國薄昭誅死外家之說胡據(jù)哉
書齊悼惠王世家后二
吾嘗謂髙帝有材子孫四人文帝亡論矣如意少而當?shù)坌囊詾轭愇也恍邑捕赜幸灶愺{帝者哀王襄景王章皆椒宮少年子也不畏髙后之余威不虞諸呂之強力哀王鳩東海之烏合突起而西向章以北軍千余之卒逐呂產(chǎn)而殺之悉殲其族黨非有膽勇謀斷誰能勝焉絳侯之與諸大臣共議謂駟鈞虎而冠恐以外家握權而亂天下而置之非本心也其意實患哀王之果銳且其舉兵時名以誅諸呂則必以薄諸呂之共事者慮他日之見誅而貪代王之仁弱建策立之夫舍有功之齊而推不意之代王王必徳我嗟乎庸詎知絳侯廷尉之獄不在哀王而在文帝駟鈞老于徹侯而薄昭以暴橫戮也抑不特此博陸侯光之立昌邑王有廣陵在也不聞昌邑之賢于廣陵光固難廣陵而易昌邑也昌邑廢而拔宣帝于民間而帝之天下之徳光孰有過于宣帝者然而族光者宣帝也徐羨之等之廢廢帝也而先以法除義真為義真言敏銳故預廢焉以為文帝地不知誅羨之等者又文帝也勃之辱光之族羨之等之誅雖必不盡出于公然而是諸臣者所樹皆得人以成一代之治所以報之者亦少恩哉
書賈誼傳及蘇軾所著論后
余少讀蘇軾所為賈誼論謂非漢文不能用賈生乃賈生之不能用漢文耳而中有云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髙帝之舊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惟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悲郁憤悶趯然有逺舉之志其后卒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絶是亦不善處窮者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獲用也不知黙黙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吾未嘗不伏蘇氏論人之當揆事之長而嘆賈生之無辭以自解其后得班史之所著傳而讀之然后知蘓氏之工于揆事急于持論而不盡悉故實也夫賈生之始建議改正朔易服色制官名興禮樂固非絳灌之所喜而實亦非絳灌所深惡也其所深惡者在遣功臣列侯就國而已故假以紛更之罪而譖之帝帝亦因其譖而姑出誼以慰安之且欲老其材而后用之耳非果于棄誼也何以知其然也諸王太傅在王相下與郡守等自大中大夫而出不為左遷特以長沙卑濕且一異姓貧弱之王其跡似棄耳亡何而召見宣室自以為弗如而徙傅梁梁大國也梁王愛子也誼不死即入而九卿矣故曰帝非果于棄誼也誼亦非悲郁侘傺而至死者何以知其然也吊屈之辭雖若以自擬而實譏其不能自引而髙逝賦鵩之辭雖若以自吊而實歸之知命而不憂其所上治安策有可為痛哭長太息者蓋在召對宣室與傅梁之后也所謂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者豈實録哉且賈生之自傷在為傅無狀且哭泣以悲梁王之墮馬而死非以不用也壽夭有命生之夭又焉知其非命之盡而歸之自傷又歸之不用寧非寃哉史既稱絳灌之惡之而絳侯之就國以一言告訐而逮系誼以待大臣之禮風之而上遂幡然改誼不絳侯之怨是修而修國體抑何厚也劉向所以深惜之而軾不之知也夫誼死而文帝次第用其言誼雖夭不為不用也吾固曰蘇氏之工于揆事急于持論而不盡悉故實者此也
書司馬相如傳后
司馬長卿不羞其淫奔之卓女而自紀其事使史家傳之以穢后人其文辭之美麗固不能相救而子長復謂其與卓氏婚饒于財故其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嘗稱病閑居不慕官爵似未盡得其意者長卿固智人也方其一出使而太守郊迎縣令負弩婦翁諛之易恥以為榮而又成辟土之功名于愿已滿矣逆知武帝之易封而亦易戮故避而吏隠于文園擁國色發(fā)揮文詞以自娛樂不亦泰哉彼其材已試于西南夷武帝固心器之矣使小與公卿國家之事而取通侯之印擁公卿之組固不難其與主父吾丘買臣嚴助輩駢首于東市亦易也王子猷蓋知之是故不取井丹之髙潔而取長卿之玩世者所謂智也
書霍光傳后
當武帝之末海內(nèi)虛耗盜賊羣起強藩壯王睥睨于外而博陸宣成侯以宿衛(wèi)之庶臣無三事九伐之素寄擁八歲之幼主而御宸極中外之孽不作公私之庾漸充能使其君晏然而信之一日而戮貴主覆悍社收椒宮之祖父與副相之重駢首就屠而亡后言廢一君立一君若承蜩而亡它變此非有沈毅獨斷之略周詳萬全之慮不能也其所以胎禍者驂乗之芒刺而罪至于不可解者宮掖之酖毒而要之有天道焉武帝雄鷙好殺光固已心儀之少府徐仁廷尉王平之議獄不當而已胡至死也昌邑王之淫亂不足以當宗社之寄即有之其從官坐不諫正削秩禁錮可耳胡至二百余人悉棄市也王莽之子妄言以莽故寛之可也胡至使父酖其子田延年之決于廢立功非小胡忍以詐取平直事必置之自盡也凡光所持三尺寧過毋不及是以宣帝一時(闕三宇)孥戮而無遺齓寧非天也然帝能誅光之子孫而不能盡削光之忠猶像之麟閣以寓其思侯封之續(xù)及于旁胤中牢之祀迄于東京則光固有以自剖別哉
書淮南厲王傳后
淮南厲王驕恣不奉法其所論獄若為黃屋擅拜丞相爵闗內(nèi)侯収聚諸侯王人亡命賊殺無罪人法皆可以死而坐以謀反則未也以文帝時天下若金甌而又最稱理即病狂喪心者亦何敢以蕞爾彈丸之地而與之抗且夫男子七十人輦車四十乗反當何所為也使閩越匈奴以市明珠良馬或有之夫越數(shù)千里之外徼荒服之夷虜而為期會欲與其人相應合世固無是理也當是時天下之人實知之以故文帝之賢厲王之暴而尺布斗粟之謡所由起不然而文帝亦何至終愧悔耶其子安之反則有之蓋憤父之死矜已之才而窺武帝之有釁也亦可謂不智矣雖然王安之謀反固也然而未成反也學仙者流則謂王與八公者習不死術而流言聞于武帝帝使按之即與八公俱上升帝恐其為天下惑而別起間如后之戾太子子輿事而稱其自殺以茍完獄耳以故心艷其事竭天下之財力求為神仙而不可得劉向去安時無幾得枕中之遺籍而寶習之此寧非明征哉獨所謂八公者有左吳伍被雷被夫左吳首禍者也伍被首反者也雷被告變者也雷被用而左吳伍被誅意八公自有人不然吾未見三子之能仙去也班史不當與伍被別作傳當附之安傳蒯通亦不當別作傳當附之韓信傳江充當附之戾太子傳息夫躬當附之董賢傳嗚呼孰謂班史有定識哉
書張安世傳后
張湯之于安世父子也其才智強記同然而湯刻而憸安世慎而共湯膽大安世小若是乎熏蕕也然而有不可曉者湯廉而安世貪也劉向之于歆父子也其才氣學問同然向為劉氏而攻王氏歆為王氏而削劉氏其忠逆異也他若石碏之忠而厚逆也賈逵之忠而充逆也桓彝之忠而溫逆也黃權之降敵而崇死敵也沈充之逆而勁忠也李懐光之逆而瓘忠也所謂父不得而子者寧獨堯之丹朱瞽叟之舜舜之商均鯀之禹也雖然子可以有不賢父父不可以有不賢子則子尤重哉
書漢武帝時功臣侯年表后
世稱漢武帝不愛通侯之賞以鼓舞世之趣功名者故能破匈奴滅朝鮮舉甌閩卷南越辟滇蜀而増益天下之半然所謂封侯者殊不可曉而所謂罰者亦未盡當也今夫丞相天子所與共理天下者也固當以賢舉藉以不侯而不丞相固不可以丞相不功而與之侯尤不可也孰若俟其相道得而后侯之乎乃至遂舉之以為例使田千秋以一言而相又緣相而得侯何也卜式請以父子擊南越賞之可也而與之闗內(nèi)侯不可也孰若賞而聽之往功成而后侯之乎欒大一妄庸人耳而遽以之為上將軍而侯之以五千戸之封孰若俟其驗而人主之壽益而富貴之乎大將軍青之破右賢王得其將校人畜至數(shù)萬計益封可也而益之至八千七百戸其三子皆襁褓而悉封侯不已濫乎其最后帥師圍單于斬首鹵級萬九千使其王叛而稱其主號而不益封乃至將校俱不得侯何也戾太子自經(jīng)于泉鳩里之舍男子張富昌蹋戶而入令史李壽趨抱解之太子而生侯之可也不生賞之可也胡至聨翩而侯邦題之邑乎上官桀之破郁成得其王于康居而使四騎縛送之貳師所恐其有失也騎士趙弟拔劍斬之無可賞也桀不過轉一官為少府而弟胡以侯新畤乎至于罰之不中節(jié)尤有可言者荀彘之縛路博徳以爭功相疾棄市然樓船之始敗于朝鮮既以左將軍勝而后合兵又陰與敵和非無罪者也公孫遂之往天子知二將之異使正之且許有便宜得以從事遂與左將軍謀而縛樓船非矯制也左將軍誅遂亦可誅乎左將軍即可誅朝鮮平矣獨不可以功贖乎張富昌李壽以太子侯田千秋以白太子寃侯而太子無罪之嫡尚系之獄何也第所謂罰亦就一侯事舉而及之耳其它死于酷吏之手而決于一時之怒不可屈指數(shù)也嗟乎武帝以人主之威天下之力驅之誘之幸而成功名于將亡之敵孰謂其能鼓舞哉
書班史酷吏傳后
太史公敘酷吏中有張湯杜周以湯逢武帝之忮而道以深文故所以描寫其情狀不遺力即小廉薦士不沒之然不以貴也班氏之稱湯謂能辨當否國家賴其便又云湯周子孫貴盛故別傳噫何足訓哉太史公之誅湯誅意也吾獨怪夫郅都骨鯁廉信士也為濟南守滅瞷氏首惡余皆股栗而已不如義縱王溫舒之妄殺也為中尉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側目而視而已又不若溫舒之諂事有勢奸如山不可犯也為鴈門守匈奴不敢犯至為偶人象都令騎馳射之莫能中都固赳赳干城也其罪獨有臨江王詣中尉府對簿欲得刀筆為書謝上而禁弗予意以為上親子吾不敢廢法又如是而已非有所迎徇深文煅質(zhì)也身之不免而被以酷名寃矣田延年增車牛直克貲三千萬罪固有之然其為河東選拔尹翁歸等為爪牙誅鋤豪強亦如是而已翁歸能臣也必不為濫刑延年于廢立有大功何至等之酷吏哉郅都死矣寃于太史公田延年死矣復寃于班氏吾以為二史亦深文者
書涼州三明傳后
余讀涼州三明傳若威明然明皆廉節(jié)好讓有將帥材著績中外而皆不免為名使威明尤好之甚至自疏為黨人而上不之問夫明哲保身者固若是乎大將軍武太傅蕃之有朝望志除宦官誰不知之豈有所征而不知本謀者然明亦不過于生死是非之際一時不能決擇耳既成而始悔辭爵不拜追理武蕃之寃表薦李膺王暢以與閹宦抗雖曰晩矣猶知有不逺復者紀眀真將材也當西羌之為梗鄧隲挾元舅之尊秉大將鉞以天下全力與之角而不勝幾棄涼州颎以孤軍轉戰(zhàn)十余年長矛勁弩奮其膂力敵為之盡非其材之過人疇克如是晩節(jié)與中官比冀以全身而竟身殉之良可嘆也陽球為酷吏非有腹心之素一疏而誅中貴人父子立蹴上臺奪帝所甚愛而除之漢事故不可測哉
書揚雄傳后
自孟子歿而有荀卿氏荀卿歿三百余年而有揚雄氏中間若董仲舒之正毛伏以下之専于其經(jīng)術若有補焉而未有立言以維持道統(tǒng)者揚雄氏始準周易而為太玄準魯論而為法言法言之所結撰要在于尊周孔辨術經(jīng)治一時已稱述之至昌黎氏而尊涑水氏而信涑水氏之于孟子不能信而獨信揚雄氏揚雄氏之出處其先亦未有訾之者獨不能不有微恨于劇秦美新而紫陽氏之著通鑒綱目直書之曰莽大夫揚雄死蓋舉市國之褚淵厯姓之馮道所不加者而加之于是雄之名遂涊人之齒頰而其身毋所容于圣門之藩籬矣及考其傳而推之則事不必盡然而情亦有大可原者當雄之游京師而給事黃門也成帝之世與王莽劉歆并哀帝之初復與董賢并莽賢皆至三公負貴勢所薦引立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簒漢劉歆輩皆用符命頌功徳而雄復不侯以耆老久次轉大夫則其不附王莽可知然所以濡滯而不去者以去則莽必恨之恨之則必追而戮之即不恨必且召而有龔勝之事雄見夫莽雖姧然自唐虞以后所創(chuàng)有而未嘗稱干戈以翦劉氏之社稷而身又不當捍圉之任如是而死孔門之所不載而微箕之懿戚尚且受封于周而謂之仁是以浮沈待盡以存五世一線之息耳至于劇秦美新故不見本傳即有之亦投閣之后不得已冀以瓦全且所劇者秦耳而不及漢所美之新美于秦耳不美于漢也不然涑水氏能斥馮道訿介甫而獨雄是恕乎哉紫陽氏之深意吾固已知之即文中子之賢尚議其僭攻其瑕而宋之統(tǒng)遂接孟子矣何況區(qū)區(qū)一雄哉
書鄧禹傳后
鄧仲華有逺識蕭張流也然而非大將材也其心寄雖已篤而齒尚卑名位尚輕戰(zhàn)事尚未練一旦中分六師之半崇以三公之位而委之闗中之大敵竊以為光武誤也斯道也髙祖蓋深知之故根本付之酇侯謀畫寄之良平而大將之印獨舒徐焉必待淮陰而后有所歸彼于料已料敵審也夫史稱光武諭河西其將吏皆臣服以為天子明見萬里外雖然此一事耳吾以為明不如髙祖髙祖以數(shù)萬眾授一釣者佐以羇旅之降王而不之制裂地以予未輸膽之大盜而不之惜得一叛王以已之供供焉而不之疑若光武者猜龎萌抑隗囂薄彭寵而致其叛于呼吸成敗之際不為明且逺也我髙皇之善任也實與漢髙并是故韓公誠意跡不蹈行陣而中山開平歲不絶受脤之托彼皆各當其用也然則善將將者毋若漢髙之與我髙皇也
書黨錮傳后
黨錮中當以李元禮為第一陳仲舉次之竇游平擁后父之尊迎立嗣主此不過人臣之常節(jié)耳而身改大國一子二從皆封侯握兵縱遂能聲宦官罪而盡誅之何以服其心使無語邪元禮文武材也惜不善用之耳史稱其藴義生風以鼔動流俗激素行以恥威權立廉尚以恥貴勢此三者誠有之夫豈惟非明哲保身之道即所以樹臣節(jié)而全國體者亦未當也林宗雖曰遜言危行終享時晦亦是由早逝耳使得及陳竇之變恐亦不能免也諸君猶之可也張元節(jié)岑公孝不勝其剛腸肥腦陷府主于大辟而身并亡命元節(jié)之所株累為之捐城委爵破族屠身至數(shù)十百所嗟夫是不可為范孟博乎縱不復愧諸死友獨不愧翟超成瑨乎哉且也賢者不必皆黨錮黨錮亦不必皆賢劉景升不臣張邈胡母班不擇比胡以終也蓋十余年而欲挾匹夫之持論與朝寧相抗者吾不知所終矣
書蘇子瞻諸葛亮論后
蘇子瞻以仁義詐力雜用而取天下為孔明之所以失而謂劉表之喪昭烈在荊州孔明欲襲而取其孤昭烈不忍其后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shù)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曹劉之不敵天下之所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強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zhàn)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qū)區(qū)之忠信也孔明遷劉璋既已失天下義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為仁義之師東向長驅而欲天下響應難矣凡蘇子之持論甚至而事甚美雖然吾以為蘇子書生也不識理勢且又不讀書不考其時事夫荊州用武之地孔明之初見昭烈已言之昭烈不得荊州不可以抗曹氏曹氏不得荊州不可以滅昭烈而扼江左之上游然則曹氏未嘗一日而忘荊州與昭烈也昭烈以左將軍領豫州牧劉表僅鎮(zhèn)南將軍領荊州牧其位在表上特以羇旅相依粗具契誼非有君臣之分也表天子之一刺史非世守之國也表兄也昭烈弟也兄終弟及非過也取之固可否則取之而表琦為刺史而身輔之以拒曹氏亦可昭烈之不忍固仁也而孔明之計非不義也當陽之敗幸而夏口尚有歸又幸而孫權不與曹氏合耳不然昭烈之首已懸之許昌矣吾固曰蘇子不曉理勢也昭烈之入蜀劉璋逆之欲破張魯孔明不在行也其即會而欲掩劉璋者龎統(tǒng)法正也而昭烈不忍也既劉璋微覺之而不給軍食所至以兵守闗隘昭烈欲歸荊州而跋尾之不能且立槁矣劉璋焉子也焉不恤宗室之阽危而據(jù)險自固朝貢俱廢又擅造郊祀乗輿法物非叛臣而何璋之立未請命也曹氏之拜官曹氏與國而已仗義以討之夫誰曰不宜吾故曰蘇子不讀書又不考其時事蘇子又曰曹操既死子丕代立當操之臨終召丕而囑之植未嘗不以譚尚為戒也而丕與植相殘如此其父子兄弟且為寇讎而況能以得天下心哉此有可間之勢不過捐數(shù)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內(nèi)自相殘然后舉兵而伐之此髙祖所以滅項籍也愚以為蘇子蓋不特書生而已一妄庸人囈語也夫自古捐金而間者豈惟漢髙秦始之于趙魏亦有之矣夫秦之間信陵李牧其勢固已如太山壓一卵而當時信使游客車相錯而無禁髙帝之與項籍兩軍相拒不過數(shù)十里信使游客亦不絶而后皆得以行金而為間今魏蜀之使不通而闗譏若戟門誰為之行金兩國之臣非故交誰為之通間且夫丕嗣之三月而篡漢簒之踰月而召植而囚之若孤豚又其大臣皆曹氏之心腹也夫間必自隙入所謂隙者安在也夫守義而責其所當?shù)弥畢鞘駨U義而言其必可乗之間抑何前后翻覆也吾故曰蘇子者一妄庸人囈語也
書諸葛亮等傳后
孔明與子瑜為親昆季而公休則從弟也孔明為漢丞相秉國鈞子瑜至大將軍亦參預吳大政而公休仕魏至司空各以身分事三國而不相猜又皆三公也又皆自致功名封徹侯而公休獨不終即世說所載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而公休之望實俱下下矣第考其行事恐公休亦不分為狗也在洛下與夏侯太初齊名為吏部郎中丞尚書皆有望實出鎮(zhèn)壽春使一方肅戢及敗死而麾下數(shù)百人無一降敵者且曰為諸葛公死不恨此豈常人所能及哉抑不但公休而已也即子瑜之子元遜其材亦孔明流亞也識度故不及耳元遜事事效孔明孔明相幼主則亦相幼主孔明伐魏則亦伐魏孔明斬馬謖則亦斬朱異孔明責李嚴則亦責李黙循跡而效之此其所以愈速禍也且夫山越之收何下于孟獲之禽而淮南之勝亦有光于祁山之捷最后頓兵堅城以疫退舍雖損失亦不至斜谷之敗也其所以人情相徑庭后事遂霄壤者孔明宻元遜疎孔明靜元遜躁孔明遂而順元遜遂而倨孔明嚴而仁元遜嚴而刻耳嗟乎孔明之忠漢也與子瑜之忠吳也思逺之繼孔明而死忠也尚之死孝也壽知之亦能言之公休之忠魏也壽不知之矣后世尚能知之而元遜之忠吳也后世亦不知嗚呼壽不唯不知也而列公休于鍾會列元遜于孫峻孫琳不亦寃哉
尋元遜之初輔政其聲望赫然每出百姓延頸思見其貌而淮南之役覆魏之全師而取之中原大震其后雖不利亦不至掩前勝也何三月之間而頓失人心以至覆宗戮身為世口實乃爾蓋孫峻之徒畏其嚴忌其盛而構之少主未必皆實録也嗚呼人固不可以成敗論哉元遜滅于吳而仲弟喬有后于蜀公休滅于魏而少子靚有后于吳其子復顯于晉思逺與子尚俱徇節(jié)而季京仕晉為郎天之巧于全賢者后若此
書馬謖傳后
馬謖之所譚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雖太公孫武之為法孰能過之然張合一騎將耳以翼徳之寡謀提之而有余謖用孔明之成師一戰(zhàn)而沮壊不復振者此心戰(zhàn)之論豎儒之所傾聴而街亭之所繇敗也孔明未能盡離儒者是以輕信謖而大用之其后誅謖是也習鑿齒之論孔明得其誅而不得其所以誅也魏延吳懿可用而不用其不平久矣茍惜謖不誅何以使之服自是而更有失律者何以獨行法獨行法則眾議紛然而猬起不行法則軍氣瓦解而不振謖清談士也寧可以得臣比乎荀林父赦而晉覇得臣誅而不害楚強然則楚亦未可非也載考向朗傳隨亮漢中朗素與馬謖善謖逃亡朗知情不舉亮恨之免官還成都然則謖且逃矣不即歸死司敗捕而后得之不誅何待
書陳思王植傳后
陳思王于文帝同母弟也文帝即位之二年即風監(jiān)國謁者論劾其罪召而欲誅之以太后之救而幸免然亦瀕死者數(shù)矣蓋以武帝之世有奪嫡之謀而未遂故也而王仲淹乃曰思王三以天下讓夫豈其情哉與楊修善則修為之擬答與丁儀丁廙善則儀廙為之請嗣雖有百口無以自解然丕方矯情自飾而植乃任性以行乗車馳道中與伐吳醉不能受命此雖非臣子之節(jié)然觀過知仁亦可以見思王之無意奪嫡而貪功名者如三子輩成之也仲淹殆得其微矣雖然思王之失職成之者三子也而啟之者武帝也考之漢建安十五年司徒趙溫辟丕茂才而坐溫選舉不以實免官十六年始拜五官中郎將而植已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臨淄侯是時同母之兄任城尚未侯也二十一年而任城始侯鄢陵則思王已加食邑至萬戶又時時對人稱說其才而欲立之豈所以安思王哉不特一思王也鄧哀王沖僅十三而亦欲立之及其亡也乃謂文帝曰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噫是何言也厥后任城以強勇毒思王削而移徙藩國若傳舍幽憂疎隔亡異囚竄至使文帝后謂臣下家兄孝廉自其分也若使蒼舒在我亦無天下蒼舒者沖小名也嗚呼孰謂非武帝啟之哉如意不死呂氏而死漢髙攸不斥晉武而斥晉文定陶豫章幸而免耳然亦危矣按魏略又謂太祖疾甚驛召任城至洛而已殂任城乃謂臨淄侯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臨淄侯曰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然則斯言也王仲淹之所以稱讓任城之所以毒而思王之所以終免也
讀徐干中論
徐偉長于七子中不甚錚錚其所著玄猿漏巵扇橘諸賦見推于曹子桓者今多不之見而獨中論十一篇即子桓所稱成一家言者東漢之季其文氣最為緩弱不流暢然頗樸而近于理如干中論是也視學已自近里法象猶足禔身然此二者非孟徳之所急考偽一章所條為名之弊凡數(shù)總而斥之曰盜夫斥之曰盜誠惡之也然而孟徳倡之也孟徳倡之而偉長斥之子桓以為稱而不之覺嗚呼其真不之覺邪將不滿于孟徳邪
書陸遜父子及機云傳后
陸伯言一少年書生受脤而據(jù)諸將之上揮麈揚策破天下之所憚服以為英雄如昭烈者若拉枯朽然后挫北兵奠南服國無亡鏃算不遺籌其孔明之流亞歟而物議稍不及者當由經(jīng)理內(nèi)政收采羣情有所未足耳孫仲謀能信之于未試之初而疑之于既成之后非伯言之有勤怠也仲謀有勤怠也幼節(jié)徳不及羊叔子而才微勝之然能使孫皓緩亡者皆其力哉夫以權之智而不能容伯言以皓之昏而能容幼節(jié)者天也士衡縱橫六寸之管而假七尺之壯軀叨三世之將名不能逆自韜晦擁旄非分舉宗覆滅不亦哀哉道家之忌士衡固已知之而又犯之且伯言前后決勝頗以陰謀而幼節(jié)之平西陵坑戮無噍類又寧盡天也士龍前后為守令皆著循吏聲然以區(qū)區(qū)小仁而欲為顛廈之木難矣
書羊祜傳后
史之所以美羊叔子者至矣其先識不伐則見于曹爽之敗有功不居則見于國邑之辭日與吳競而敵不恨恩施于敵而上不疑餉歲積而民不告困歿有遺思而久不至忘夫豈直古之遺愛已哉至于宏覽淵識沖度和襟郭遐周顏子之目殆不虛矣雖然吾以為叔子智者也得老氏之精而用之者也若于仁則吾斯之未敢信何以知其然也夫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曰抗兵相加哀者勝矣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下之道夫此數(shù)者皆叔子之所饒有也得俘兒而不殺縛敵將而放歸此非慈乎輕裘緩帶鈴閣之下不過數(shù)人此非儉乎一聞開府踧踖不居而讓之三光祿此非不敢先乎追斬敵將憐其死節(jié)而厚殯殮之此非哀者勝乎大業(yè)垂就而預為容棺之墟以待此非功成名遂身退者乎雖叔子為徳于吳厚矣然未嘗一日而忘滅吳則又老氏之所謂將欲取之必故與之者也且夫曹爽樗而魏之族也其志猶有魏也司馬氏材而魏之賊也其志已無魏矣叔子魏臣也何以策爽之必敗而逺之策昭之必取而就之陳留王之立也何以不愿為侍臣而求外補吏也未幾而何以安為相國從事中郎掌機密也賈充小人也何以出闗中而密疏留之蓋策賈充之必不成出也凡此皆所謂智也夫仁人者明其道不計其功而吾何敢信焉雖然自魏晉之際未有如叔子之賢者也以司馬氏腹心叔子最賢而尚無后張華次賢則戮而無后然二子尚猶成其名也裴秀次賢則子頠戮而無后王沈不忠則子浚亦以不忠戮而又無后賈充不忠無后而族盡滅何曽稍疎則至孫而滅亦無后嗚呼司馬之徳若是而能久有晉哉
書阮籍傳后
吾嘗讀晉書阮籍傳謂其喜怒不形于色發(fā)言玄逺口不臧否人物而又云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由是見疾如讎以為立言者之自相抵牾而不知其皆實録也謂籍以酒全其天非也籍乃以巧全其天者也籍故逆知司馬氏之必簒魏而不欲為之臣與荀勖賈充輩同列而自顧其瓌杰之貌宏麗之文磊落不羈之才欲掩之而不可得司馬氏必知之而且欲用之夫司馬氏欲用之而不為之用必死為之用而不預其謀亦必死死則又不足以成名故托而逃之醉一醉而連綿至六十日彼豈其情也哉凡其臥酒家乞步兵廚甚至于母死而舉二斗酒食一蒸■〈犭屯〉自逺于名教之外使何曾輩疾而惡諸司馬氏皆以為不死地也曽言而不用故無他其言用不過廢徙而已不死也然猶慮司馬氏之識之故其乞相東平草勸受九錫章示若為之用者特不勝好酒之一念耳使司馬氏狎而愛之愛而舍之以終保牖下者巧也昔人謂澄公以石虎為海鷗鳥若籍者殆以司馬氏為海鷗鳥也嵇康略知之矣而未能究故雖稱土木形骸不事修飾而時露其鋒距于土木之表此何時也而其與山濤書菲薄湯武之放伐鍾會何人也造康而箕踞待之不為禮且問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夫會之來叩籍以時事也亦其見康意也籍醉而不能答會亦當恨之特其所以恨籍者淺而恨康者深也知二子者莫孫登若登故報籍以長嘯而報康以苦辭康下獄而后悔晚矣人不知乃以勸進九錫章短籍按進章不見籍傳而見文紀末謂大魏之徳光于唐虞明公盛勲超于桓文然后游滄海而謝支伯登箕山而揖許由然則風之終讓也非勸進也不然以炎之為壻豈不足為呂公王莽者而至飲一醉六十日而不之許也
書周顗傳后
周伯仁吾所不解過江以后若使追喪亂之艱難此身之非有或散發(fā)巖阿或棲遲冗列用拙挫名以酒蔽身可也既居九列叅密議而縱飲沉湎狂僻廢禮且夫密疏申救始興而不言徳固若長者夫以元老故交哀呼求救了不之盼而顧左右云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寧能不使之飲恨橫發(fā)邪伯仁之死即始興救之久亦必殺但小緩耳伯仁死始興不能無罪檢表而泣以情語諸子猶庶幾哉
書周處傳后
周子隠感奮時譏折節(jié)砥礪文武果亮為時所儀抗忤權戚委命疆圉若無可憾者吾猶謂其為晉而死六陌不若為吳而死無難督也亡國之戚雖足以杜王渾口而吳魏均滅要之百步五十步耳宣佩之勛猶不在子隠下而晚節(jié)不固獨彥和首亂而存宣季從亂而旌晉于是乎失刑賞哉議者謂子隠之子孫多愧其先烈吾獨以為之兆也若筵者皎然為君子且有光矣
讀書后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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