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以道志，志之所之者，感也。自感為體，感人為用。故曰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言乎其感，有史有玄。得失之跡為史，感之所由興也；情性之本為玄，感之所由正也。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善于史者，未必窮于玄；游乎玄者，未必博于史。兼之者，其圣乎！史以通諷喻，玄以極幽深。凡涉乎境者，皆謂之史。山川、草木、風(fēng)土、氣候之應(yīng)，皆達(dá)于政事而不滯于跡，斯謂能史矣。造乎智者，皆謂之玄。死生、變化、慘舒、哀樂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于誕，斯謂能玄矣。事有遠(yuǎn)近，言有粗妙。是故雅鄭別、正變異，可以興、觀、群、怨，必止于無邪。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指遠(yuǎn)，其辭文。故通乎《易》而后可與言博喻，為能極其深也；通乎《春秋》而后可與言美刺，為能洞其幾也；通乎《詩》而后可與行禮樂，為能盡其神也。有物我之見存，則睽矣。心與理一而后大，境與智冥而后妙。故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春秋之世，朝聘燕食皆用歌詩，以微言相感；天竺浮屠之俗，賓主相見，說偈贊頌，猶有詩教之遺。中土自漢魏以來，德衰政失，郊廟樂章不復(fù)可觀。于是詩人多窮而在下，往往羈旅憂傷，行吟山澤，哀時念亂之音紛紛乎盈耳?；颡?dú)謠孤嘆，蟬蛻塵埃之外，自適其適。上不可說，下不可教，而詩之用微矣。體制聲律亦屢變而益繁，其味浸薄。然而一代之中，作者猶時時間出，雖辭不逮古，情志發(fā)乎中者，不可絕也。?

　　詩以道志而主言，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凡以達(dá)哀樂之感，類萬物之情，而出以至誠惻怛，不為膚泛偽飾之辭，皆詩之事也。?

　　詩者，志也。志能相通，則無不喻。但用事須有來歷，體格氣韻亦別有工夫，此則非學(xué)之深且久，未易驟悟。今人不學(xué)詩，詩教之用不顯。然其感人不在一時，雖千載之下，有聞而興起者，仍是不失不壞也。?

　　詩以道志，亦是胸襟自然流出，然不究古今流變，亦難為工。須是氣格超、韻味勝，方足名家。?

　　詩以道志，須“清明在躬，志氣如神”方是好詩，不可強(qiáng)也。?

　　詩，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細(xì)，第四要神韻高，四者備，乃足名詩。古來詩人具此者亦不多，蓋詩之外大有事在。無一字無來歷，亦非畜養(yǎng)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非可強(qiáng)為也。世俗人能湊一二淺薄語，便自命詩人，此實(shí)惡道。?

　　詩教甚大，而世之名為詩人者，其詩則小。果能聞道，雖不能詩，何損；詩雖工，而無當(dāng)于性情之正，何益？漢魏以降，詩人多如牛毛，語其至者，一代不過數(shù)人，一人不過數(shù)篇。吾夙昔耽詩，每恨其多，不可勝讀，然粗知其利弊，為之而不謬于古人，不溺于流俗，非用力十余年，殆未易語。但非謂詩不可學(xué)，亦弗謂可不學(xué)也。性之所近，以余力求之可耳，勿以是自喜也。?

　　詩以感為體，必有真情實(shí)感，然后下筆，詩味自有不同。自古以來，歷代詩人多如牛毛。然真正到家，一代不過數(shù)人；精心之作，一人不過數(shù)篇。詩學(xué)甚大，不僅文詞雕琢。學(xué)詩得其門徑，亦須十年功夫。若言詩學(xué)精微，則是終身之事。?

　　古之所以為詩者，約有四端：一曰幕儔侶，二曰憂天下，三曰觀無常，四曰樂自然。詩人之志，四者攝之略盡。若其感之遠(yuǎn)近，言之粗妙，則系于德焉。?

　　詩是聲教之大用?！按朔秸娼腆w，清靜在音聞”，一切言語音聲總為聲教。以語言三昧，顯同體大悲。圣人說詩教時，一切法界皆入于詩，自然是實(shí)智。來問誤以詩為多聞之學(xué)，只據(jù)“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一語斷之，乃與上所引“頌詩三百”，“人而不為《周南》、《召南》”“詩之失愚”等語無涉矣。當(dāng)知從初發(fā)心至究竟位，皆是詩，不得但以加行方便為說?！笆е蕖闭?，愚相粗細(xì)煞有差別，略以愛見大悲及所知愚當(dāng)之。一品無明未斷，皆于詩非究竟也。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詩。詩亦煞費(fèi)工夫，到純熟時自然合轍，勉強(qiáng)安排不得。?

　　一切吟詠語言，雖有精粗、美惡、淺深之不同，何莫非詩，不必跟于三百篇也。即如孺子“滄浪之歌”，信口而出，圣人聞之，則聲入心通，發(fā)為“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之義，豈非詩教？顧滄浪之歌又何嘗在三百篇之內(nèi)耶？?

　　詩樂微妙，非時人言藝術(shù)者所幾。?

　　脫俗須具悟門，詩中實(shí)有三昧。古來達(dá)道者多從這里過，然向上一路，千圣不傳，直須自悟始得。吾言亦猶谷響泉聲耳。?

　　凡事取一種方式行之者，其方式便是禮，做得恰好便是樂。如作詩，格律是禮，詩中理致便是樂。?

　　詩固是人人性中本具之物，特緣感而發(fā)，隨其所感之深淺而為之粗妙，雖里巷謳吟出于天機(jī)，亦盡有得《風(fēng)》、《雅》之遺意者，又何人不可學(xué)耶？筆下不必有詩，胸中不可無詩。至格律藻采，則非學(xué)不可耳。?

　　詠史詩須有寄托，意在陳古刺今，方見詩人之志。古人于此等題皆不茍作，非徒敘事而已，此不可與述德詩并論。?

　　凡詩皆不可作道理會，卻不妨全體是道理，如此乃為知言。?

　　詩亦人人性分中所有，唯須學(xué)而后成?！安粚W(xué)博依，不能安詩”，“博依”即比興之旨。詩貴神解，亦非自悟不可。五言先從《選》體入，以治經(jīng)之余力為之，亦涵養(yǎng)性情之一助也。?

　　嚴(yán)滄浪以禪喻詩，獨(dú)尚神韻，譬之羚羊掛角，香象渡河。?

　　詩能感發(fā)情性，植養(yǎng)倫理。?

　　夫詩，不以辭害志。?

　　洪巢林先生來書有：“日日憂旱，得雨而喜”語，因云：此是詩人本懷，固知憂喜雨旸本非二物，此余所謂詩以感為體也。人心有私系則失于感通，若虛中廓然，何所不格，雨旸寒暑即是變化云為，在《易》謂之貞，在禪謂之普。故曰“天下何思何慮”，言無私也。異由計起，涂慮萬殊；貞乃本然，歸致冥一。能會此，則即詩見道，體物不遺，然后物我頓忘，言象可泯，何事區(qū)區(qū)與古人較短長乎。?

　　揚(yáng)子云謂：讀賦千篇，自然能賦。杜子美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此皆甘苦自得之言。要之，詩之外必有事焉，而能一切發(fā)于詩，詩始可傳。吾有舊句云：“自古言皆寄，從心法始生?！蔽虼?，則學(xué)詩與學(xué)道一矣。?

　　古人說詩，各有其得力處。溫柔敦厚之旨，當(dāng)反之自心，看能體會到甚處。若有一毫剛忿，則遇物捍格，去詩教遠(yuǎn)矣。?

　　凡說詩，則一切法界皆入于詩，足可忘疾。?

　　欲明詩之正、變，須略明依、正二報之義。“正”是能依為身，“依”是所依為土。身業(yè)之染靜，即為報土之勝劣。詩人之美刺，依于國政之得失以著其法戒?！罢睘橛械蓝d，即報土之勝也?！白儭币蚴У蓝鳎磮笸林右??！对娮V序》所謂“兇吉之所由，憂娛之萌漸，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鑒”者，是詩之功用在美教化、移風(fēng)俗，是教人修其正報也。世有治亂，詩有正變，而詩人之志則一于正。故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也。?

　　“不學(xué)《詩》，無以言”，詩教亦是開權(quán)顯實(shí)，若是靈利漢，舉起便悟，不為分外。不可以諦言語目之。?

　　胸中著得幾首好詩，亦可拔除俗病。?

　　詩人聞道者固不多。就詩而論，一代不過數(shù)人，一人不過數(shù)篇而已。亦非是教人不學(xué)詩，但古之為詩其義大，后世之為詩其義小耳。

　　或問王輔嗣《易》以何為體，答曰“以感為體”。余謂輔嗣此言未盡其蘊(yùn)，感者，《易》之用耳。以感為體者，其惟詩乎。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志即感也。感之淺者其言粗近，感之深者其言精至。情感所發(fā)為好惡，好惡得其正，即禮義也。故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此孔子說《詩》之言也。詩教本仁，故主于溫柔敦厚。仁，人心也。仁為心之全德，禮樂為心之合德，禮樂由人心生，是以《詩》之義通于禮樂。程子曰：“窮神知化，由通于禮樂?！惫省兑住窞槎Y樂之源，而《詩》則禮樂之流，是以《詩》之義通于《易》。政事之得失寓焉，是以通于《書》。民志之向背見焉，是以通于《春秋》。六藝之旨，《詩》實(shí)核之，詩教之義大矣哉！《三百篇》以降，代有作者。后之選者識不及此，各以己見為去取，或求備乎體制，或取盈寓篇章，博而寡要，于義無當(dāng)也。吾嘗欲綜歷代詩總別諸集及論詩、評詩諸作，博觀而約取，刪繁而擷要。其世則漢魏六朝唐宋遼金元明清，其體則樂府五七言歌行律絕，其義則風(fēng)雅正變，足以考見一代民志之所向，國政之所由，世運(yùn)之升降污隆皆系于是。好惡不失其正者，大抵一代不過數(shù)人，一人不過數(shù)篇。體不求備，惟其人，所以昭其志也；斷代著錄，所以著其事也。詳其來歷，通其旨意，以便教學(xué)。善讀者潛心以求之，庶幾繼軌《三百篇》而六藝之旨可以概見。以是為教，其必有感發(fā)興起者矣。?

　　《詩大序》及鄭康成《詩譜序》兩文，說詩之義盡之矣。?

　　音律亦須學(xué)，多讀自然見得。至于白話之漫無音節(jié)者，則終不能成立。西洋詩亦有抑揚(yáng)高下音韻，而十四行詩格律謹(jǐn)嚴(yán)，亦豈漫無準(zhǔn)則耶？?

　　昨說一切法界皆入于詩，恐學(xué)人難會此旨，實(shí)則盈天地何莫非詩？詩通于政事，故可統(tǒng)《書》；以聲教感人，故可統(tǒng)《樂》；“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故可統(tǒng)《禮》；“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故可統(tǒng)《易》。子夏《詩序》：“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依風(fēng)俗?！碧饭蹲孕颉罚骸胺颉洞呵铩?，上明三王之道，下明人事之記，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bǔ)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薄皳軄y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倍f不別，故可統(tǒng)《春秋》?！啊对姟吠龆蟆洞呵铩纷?，則知《春秋》之用即《詩》之用，撥亂反正之心即移風(fēng)易俗之心也。如是廣說，不可終窮。比及證悟，則皆剩語也。”?

　　昔人評鐘元常書，謂其“沉著痛快”。推而言之，作詩亦須沉著痛快，說話作事亦須沉著痛快。忠信篤敬，談何容易。篤實(shí)便是沉著，反之則是不誠。?

　　先儒謂《樂》亡而后樂教皆寓于詩。古人之詩皆可歌詠，被之管弦，即是樂教。故春秋之世，聘使往還，酬酢交際，皆有歌詩，后世酬唱即其遺風(fēng)。?

　　詩不僅尚其辭而已，詩之外大有事在。今人詩所以不及古人者，只是胸襟太小。古人所感者深，今人所感者淺，古人所見者大，今人所見者小，故判然是兩個天地，不能相比。如果自己之所感與古人同其深遠(yuǎn)，自己之所見與古人同其真切，則發(fā)而為詩，自然亦可上追古人，但卻非易事耳。詩教之義甚大，非心通天地不足以語此。但學(xué)者若能常常體會此理，則胸中滓穢日去，清虛日來，久而久之，不知不覺間，氣質(zhì)自然變化了。故詩可以陶冶性情。?

　　作詩是游于藝的事，但必須先志于道、依于仁，然后可。詩人所見者大，則其所言者遠(yuǎn)；其所積者深，則其所發(fā)者厚。不假安排，不事窮索，信手拈來，全是妙用。故曰：作詩須通身是手眼始得。有人問古德，獅子搏兔用全力，是個什么力？答：不欺之力。此雖說禪，亦可論詩。不欺便是誠，不誠則無物。獅子搏兔是用全身氣力，故作詩須將整個學(xué)問運(yùn)用在里面，所謂通身是手眼是也。善為詩者，言近而指遠(yuǎn)，稱名小而取類大。心量通乎天地，然后可以動天地；至情通于鬼神，然后可以感鬼神也。?

　　古者朝聘往來，賦詩見志，以微言相感。微者，隱也，不必明言，貴在暗示。實(shí)則一切言語屬于詩，真有至誠惻怛之懷，發(fā)之于言，自是感人。慈母之愛子，不學(xué)而能歌，赤子之于母，聞聲而相喻，幾以真情感通之故。?

　　大抵境則為史，智必詣玄，史以陳風(fēng)俗，玄則極情性。原乎《莊》、《騷》，極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謝玄宗，杜則史而未玄，李則玄而不圣。挈八代之長，盡三唐之變，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自有義學(xué)、禪學(xué)，而玄風(fēng)彌暢，文采雖沒，而理卻幽深，主文譎諫，比興之道益廣，固詩之旨也。唐宋諸賢猶未能盡其致，后有作者，必將有取于斯。若夫擺脫凡近，直湊單微，隨舉陳言，皆成新意，累句蕪音，自然廓落。但取自適而無近名，舍俗游玄，絕求勝之心，則必有合矣。流變所極，未知其終。如今曰“背景”，猶之史也；亦曰“靈感”，猶之玄也。特言之尚粗，未臻于妙，而遽忘其朔，遂謂古不足法，斯則失之愚耳。?

　　夫樂律聲詩之變，何在而非世運(yùn)升降之機(jī)乎。韶、武既亡，《雅》、《頌》（注）之音絕。屈宋以后之賦，漢魏以后之詩，其可傳者，猶有變風(fēng)變雅之遺焉。?

　?。ㄗⅲ对娊?jīng)》分國風(fēng)、小雅、大雅、頌四部分?！对姶笮颉罚骸笆且砸粐?，系一人之本，謂之風(fēng)；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