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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結婚紀念綢與鄭州大學初創(chuàng)史

結婚紀念綢一個月前,我回了一趟鄭州老家,臨別前夜收拾行李時,母親說讓我看一件東西。

結婚紀念綢

一個月前,我回了一趟鄭州老家,臨別前夜收拾行李時,母親說讓我看一件東西。她從衣柜里翻出一個袋子,取出一塊折疊整齊的香檳色綢布說:“這是你姥爺和姥姥的結婚紀念?!?/p>

這塊長方形綢布在床上鋪展開來,我眼前一亮,母親此前從未向我提及家中還有這么一件“老古董”。綢布上有紅色的繡花和一對繡雞,最右側自上而下用毛筆寫著“東晨、正端同志結婚紀念”的字樣,其余空白處都是當時婚禮來賓的親筆簽名,左下角的落款時間是“1957年2月10日”。

64年前的結婚紀念綢

64年前的結婚紀念綢

以前我只知道我的姥爺韋東晨離休前是鄭州大學外語系的俄文教師,姥姥林正端是鄭州二中的英文教師,但關于他們的生平經(jīng)歷知之甚少。二老分別于2008年、2011年一前一后去世,那時我還在外地讀大學,尚無了解家族歷史的意識。等我完全懂事之后,卻已經(jīng)失去了直接向他們詢問的機會。

母親撫摸著這塊綢布告訴我,姥爺、姥姥是鄭大建校后第一對結婚的教職工,這些簽名的人基本都是他們當時的同事和領導。過了60多年,綢布上的簽名字跡依然清晰。我仔細端詳著綢布上的一個個簽名,努力辨認著潦草的筆畫,心想這不就是鄭大初創(chuàng)時期的元老名單嗎?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們更多的個人信息。

“新中國第一所綜合性大學”

鄭州大學建校以來歷經(jīng)多次合并,最近的一次在2000年,原鄭州大學、鄭州工業(yè)大學和河南醫(yī)科大學合并組建為新的鄭州大學。三校合并后的新鄭大猶如全身換血,自身記憶也被重置。

如今鄭大官方把校史追溯至創(chuàng)辦于1928年的河南大學醫(yī)學院(河南醫(yī)科大學的前身),隨后才會提一句,“原鄭州大學創(chuàng)建于1956年,是新中國創(chuàng)辦的第一所綜合性大學”。2017年最新出版的《鄭州大學大事記》也是從1928年算起,而“新中國第一所綜合性大學”的歷史則仿佛被無意間折疊,新入校的大學生如果不是專門查找,很難知曉那段篳路藍縷的往昔。

《鄭州大學大事記》(1928-2015),鄭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

《鄭州大學大事記》(1928-2015),鄭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

在1950年代初期的全國高校院系調整中,當時校址還在青島的山東大學經(jīng)歷了諸多學科的調整與遷并,比如今天上海戲劇學院、南京藝術學院、武漢大學測繪學院、中國海洋大學的前身都能在青島山東大學的相關院系找到源頭。鄭州大學的創(chuàng)辦實際也與山東大學有著密不可分的“血緣關系”。

1954年,河南省省會正式從古都開封遷往鄭州。作為因鐵路而興的省會城市,鄭州要在行政功能之外,承擔起全省的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功能。鑒于原國立河南大學在院系調整后已不復存在,為填補河南省內(nèi)缺乏綜合性大學的空白,高等教育部根據(jù)中央方針,決定將山東大學整體遷往鄭州,更名為“河南大學”。

1955年初,山大派出劉椽(總務長,化學系主任)、董樹德(數(shù)學系資深副教授)和于?。ㄐ姓芾砀刹浚┤煌镜洁嵵葚撠焹?nèi)遷的早期工作。劉椽之子劉光夏后來撰文講述鄭大建校史時寫道:

“中央要把山東大學遷來鄭州,給了河南省、鄭州市兩級黨政領導一個意外驚喜。由政府出面組織協(xié)調,很快就疏通了設計、基建施工和征地的渠道。經(jīng)過幾次研究,最后決定在鄭州西郊建設區(qū)征地922畝,涉及菜王、焦家門、蜜蜂張和兌周4個自然村。丈量和計算土地本身價值,以及當?shù)剞r(nóng)作物的歷史最高畝產(chǎn)和最高價值,再乘以若干倍來賠償農(nóng)民的損失。而后劉椽、董樹德暫返青島,由于健常駐鄭州負責基建事宜?!?/p>

劉椽、董樹德、于健三人后來都留在鄭大工作,其中于健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我姥爺、姥姥結婚紀念綢的左下角。

1956年,高教部部長楊秀峰視察鄭州大學教學大樓建設工地

1956年,高教部部長楊秀峰視察鄭州大學教學大樓建設工地

到1956年初,由于山東省挽留等原因,高等教育部經(jīng)過慎重研判后,取消了山東大學變“河南大學”的計劃,但山大依然要派出師資力量負責籌建,還確定新建的河南大學校名改為“鄭州大學”。       

鄭州大學的創(chuàng)建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平地起高樓,建成僅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1956年9月15日,鄭州大學舉行第一屆開學典禮,正式宣告誕生。除了山大之外,北京大學、吉林大學、東北大學等也給予了師資支援。鄭大首任校長嵇文甫是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哲學家,副校長龔依群是文藝評論家,從外地到鄭州支援籌建的物理學家霍秉權、化學家劉椽被任命為校長助理。

鄭州大學第一屆校黨委合影

鄭州大學第一屆校黨委合影

被遺忘的建校功臣

2016年《中國教育報》曾登出一條喜訊《鄭大“學霸班”30名學生全保研》,介紹鄭州大學與中國科學院2012年合作共建的“盧嘉錫化學菁英班”的首屆學生全部保研成功,而且去向都是北大、清華、復旦這樣的全國名校。

盧嘉錫是著名化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工作涉及物理化學、結構化學、核化學等多學科領域。他在福建廈門出生,本科畢業(yè)于廈門大學化學系,1937年考取第五屆中英庚款公費留學,在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獲博士學位,195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1981年出任中國科學院院長,其實一生與鄭大并無交集。不過很少有人知道,盧嘉錫在廈門大學的啟蒙老師劉椽反倒是籌建鄭州大學的功臣之一。

劉椽是山東諸城人,1926年赴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留學,獲有機化學碩士學位后回國擔任廈門大學教授等職。1947年,受聘任山東大學教授、化學系主任,1955年奉命主持籌建鄭州大學。

盧嘉錫當年在廈大讀書時,劉椽對其影響頗大。他回憶老師用英語授課,經(jīng)常在課堂后半段安排課堂討論,還在實驗室親手為學生制作各種實驗材料。劉椽在批改學生作業(yè)時也付出雙倍勞動,他不僅批閱化學專業(yè)知識,甚至對英文語法也細心修改。當年盧嘉錫報考中英庚款留學,就得到了劉椽的許多指點,為此感念終生。在一篇紀念文章里,盧嘉錫講述了劉椽對鄭州大學的貢獻和晚年境況:

“1955年,劉老師奉高教部之命調往鄭州籌建鄭州大學。他二話沒說,丟下妻小老母,擱下手頭的科研項目,以籌建處主任身份奔赴鄭州。從動員農(nóng)民賣地搬遷,到設計校園,事無巨細,事必躬親,一去就是兩年。

歡慶鄭大誕生的鑼鼓尚余音繚繞,一場災難悄悄地向劉老師襲來。由于一條有關高校院系調整的整改意見,老師被戴上了‘內(nèi)部右派’的帽子,校長助理兼化學系主任職務統(tǒng)統(tǒng)被撤銷……劉老師病了,高血壓、心臟病乘虛而入。在那些年月里,劉老師并沒有沉淪絕望,他主動申請為青年教師開設化學英語和化學德語課。

‘文革’動亂中,老師又一次被關進牛棚,他的糖尿病病情惡化,暈倒在棉田里,軀體和精神的長時間折磨最終使我的恩師——一位了不起的教育家、正直磊落的愛國科學家,一病不起,于1971年5月20日含冤去世?!保ūR嘉錫:《憶恩師劉椽教授》,載《南強記憶:老廈大的故事》,廈門大學出版社,2009年。)

1946年劉椽與妹妹劉惠的全家福。后排左一為劉椽,左二為劉椽夫人高佩蘭,左三為劉椽長子劉光夏(劉椽女兒劉芳萘供圖。照片采自張永巽:《追憶恩師劉椽先生》,載《大學化學》2021年04期)

1946年劉椽與妹妹劉惠的全家福。后排左一為劉椽,左二為劉椽夫人高佩蘭,左三為劉椽長子劉光夏(劉椽女兒劉芳萘供圖。照片采自張永巽:《追憶恩師劉椽先生》,載《大學化學》2021年04期)

中國科學院院士鄧從豪也是劉椽在廈大的學生,他也專門寫過一篇文章紀念老師:

“籌建中從征地、測量購材、施工等等,他都親臨現(xiàn)場,詳作檢查,常常是通宵達旦,風餐露宿,甚至為此心瘁力竭。1957年鄭州大學的幾幢教學樓和生活用房,拔地矗立,開學上課。兩年間建成一所大學,這在當時確是出人預料的奇跡。在這兩年中,他以驚人的毅力,高超的運謀和效率,完成了艱巨而又復雜的任務,這種無私的奉獻精神,是我們學習的榜樣。”(鄧從豪:《育人成才的劉椽教授》,載《百年山大群星璀璨》,山東大學出版社,2001年)

劉椽一生曾在廈門大學、山東大學、鄭州大學三所學校供職,為中國科學研究與教育事業(yè)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他在彌留之際,還囑托家屬要將自己留存的專業(yè)圖書資料無償贈送給鄭大圖書館。直到今天,化學仍然是鄭大的優(yōu)勢學科之一。

山東大學理論化學研究所教授馮大誠在網(wǎng)上發(fā)表過一篇博文,他這樣總結劉椽的一生:

“在中國的教育史上,人們應當記住在三個不同歷史時期,為三所大學作出重要貢獻的這個名字——劉椽,他是中國科學和教育大廈上的一根光燦的梁椽?!保ā妒泛c^沉——劉椽與山東大學內(nèi)遷河南》)

但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如今劉椽的生平事跡在鄭大師生中鮮為人知。鄭大出版社近年出版的從屬于“校史文庫”的《鄭大記憶》(紀事卷、人物卷、映像卷)和《鄭大訪談錄》中甚至都找不到這位建校功臣的名字。

這套“鄭大校史文庫”更像是原鄭州大學、鄭州工業(yè)大學和河南醫(yī)科大學三所學校的校史合訂本

這套“鄭大校史文庫”更像是原鄭州大學、鄭州工業(yè)大學和河南醫(yī)科大學三所學校的校史合訂本

不過,劉椽的后人并沒有遺忘這些往事,劉椽的長子劉光夏退休前擔任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勘探中心研究員,他撰寫了很多關于父親的回憶文章,包括比較全面回顧鄭大籌辦歷史過程的《記鄭州大學建校之初》(載《鄭州文史資料》第二十九輯,2008年。后又載《河南文史資料》2020年第4期),這也是我目前看到的唯一一篇以個人名義發(fā)表的系統(tǒng)梳理鄭大初創(chuàng)史的珍貴材料。

劉鄧大軍中的俄語學員

在姥爺韋東晨的家鄉(xiāng)河南洛寧縣,至今仍矗立著一座“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軍政大學洛寧學生紀念碑”。碑上有洛寧籍學生參加二野軍政大學的名單,還有韋東晨撰寫的一段立碑之由:

“一九四七年九月,由陳賡為校長之豫陜鄂軍政大學來我縣西山底招生,報考者百余人,經(jīng)測試,錄取六十一人。翌日,蔣匪軍犯境,該校奉命轉移,隨軍翻山越嶺、風餐露宿,穿槍林、冒彈雨,屢遭土匪堵截,經(jīng)嵩欒深山老林到南召。在極艱苦條件下,邊學習邊宣傳,與敵周旋在山中。

一九四八年,輾轉到臨汝,八月軍校易名為中原軍政大學,由劉伯承任校長,鄧小平任政委,年底第一期學員畢業(yè)。洛寧學生大部分分派軍中任職,留校十數(shù)人,爾后參加淮海大戰(zhàn)、渡江作戰(zhàn)、解放南京。軍校又易名第二野戰(zhàn)軍軍政大學,劉華清、張衍任政治部主任,二野進軍大西南,洛寧學生主動請纓,奉命先行,隨軍奪兩湖、戰(zhàn)兩廣、翻巴山、越蜀水,縱橫八千里,會師大西南,轉戰(zhàn)康藏云貴川,倍受血與火之磨煉,身經(jīng)生與死之考驗,后又抗美援朝,為新中國之解放與獨立立了不可磨滅之功勛。

戰(zhàn)爭結束后,積極投身于祖國建設,立足本職頗有建樹,淺計地廳級十人,縣處級二十二人,此乃崤山洛水養(yǎng)育之功,洛寧父老教誨之勞,為銘記歷史,啟迪后人,是以刻石永志紀念?!?/p>

1948年,豫陜鄂人民軍政大學于河南魯山縣舉行第一期開學典禮,學校成立4個月后即遷往臨汝縣(今汝州)和許昌等地(照片采自《風雨征程五十年》,四川省二野軍政大學校史研究會編,1999年)

1948年,豫陜鄂人民軍政大學于河南魯山縣舉行第一期開學典禮,學校成立4個月后即遷往臨汝縣(今汝州)和許昌等地(照片采自《風雨征程五十年》,四川省二野軍政大學校史研究會編,1999年)


紀念碑碑名由二野軍政大學政治部主任、開國將軍張衍1999年題字書寫

紀念碑碑名由二野軍政大學政治部主任、開國將軍張衍1999年題字書寫

韋東晨1927年生于河南洛寧縣趙村鎮(zhèn)西陳宋村。1947年,他報考豫陜鄂軍政大學并被錄取,一年后隨軍轉移到臨汝縣(今汝州市),學校更名為中原軍政大學。解放南京后,學校又更名為第二野戰(zhàn)軍軍政大學(簡稱“二野軍大”)。隨后由劉伯承、鄧小平指揮的二野進軍大西南,韋東晨也參加了這次長途跋涉。

進軍西南后,二野軍大總校設在重慶西郊的歌樂山上,1950年學校又更名為西南軍政大學,此時為順應依靠蘇聯(lián)“老大哥”的形勢要求,西南軍區(qū)決定,由西南軍政大學組建俄文訓練團,韋東晨被選中成為訓練團的學員。一年后,學校再次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高級步兵學校,俄文訓練團改為附設俄文大隊。

穿軍裝的青年韋東晨

穿軍裝的青年韋東晨

1952年6月,俄文大隊成建制轉入重慶地方的西南人民革命大學,成立俄文專修部,駐地由重慶山洞遷往紅巖村。11月,俄文專修部更名為俄文系后,駐地又從紅巖村遷往北碚區(qū)三花石鄉(xiāng)。1953年3月,西南人民革命大學俄文系更名為西南俄文??茖W校,直到1959年才擴建成為今天的四川外語學院。從豫陜鄂軍政大學到四川外語學院,韋東晨自稱“川外第一屆校友”的背后,正是這樣一連串復雜的歷史沿革。

韋東晨學習俄文時使用的書籍《中國人民民族解放運動簡論》,作者是格奧爾基·鮑利索維奇·愛倫堡,他是亞歷山大·潘佐夫(俄國漢學家、《毛澤東傳》作者)的外祖父

韋東晨學習俄文時使用的書籍《中國人民民族解放運動簡論》,作者是格奧爾基·鮑利索維奇·愛倫堡,他是亞歷山大·潘佐夫(俄國漢學家、《毛澤東傳》作者)的外祖父

1989年,已過花甲之年的韋東晨夫婦從鄭州出發(fā),坐火車重回他們年輕時相識相戀的地方,歷時一個月在重慶尋訪故地與故友。一路上,韋東晨感慨良多,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作詩數(shù)首,當年學習俄文的場景漸次浮現(xiàn)——

《拜訪母?!罚骸跋e母校卅七載,須白齒落始歸來。啟蒙師長半作古,靈縈歌樂伴松柏。面對青山俯首拜,培育之恩緬胸懷。世態(tài)萬變義長在,江水東流遞萬代?!?/p>

《探望院長》:“門前問道逢髯翁,面不相識同根生。自稱川外老校友,指道左拐上西峰。院長慈和一如故,未加片思呼我名。同學譽之有德望,革命情深圣地風。”

《詢問師長》:“昔日之師尋問遍,遐齡耄耋度天年?;貞浾n堂勤教誨,雖逾花甲記猶新。一言之師不敢忘,師生交誼重如山。但愿生為人之瑞,去者在天知惦念?!?/p>

《拜會同窗》:“同窗多為耆年翁,兒孫繞膝天倫中。鬢雪鶴發(fā)聲依舊,談笑風生意更濃。暴雨池塘夜罱魚,梁家花園讀賀青。趣味盎然金雞啼,正談縉云獅子峰?!?/p>

《山洞尋幽》:“一泓碧水五峰山,破房舊屋為校園。黌學書院鴻儒少,陋室授業(yè)有大賢?;▓@破敗讀書好,松林坡上真經(jīng)傳。一草一木皆醉眼,夢中?;厣蕉赐?。引我校友不時來,學道授業(yè)俄文團?!?/p>

韋東晨手書赴渝故地重游的感懷詩作

韋東晨手書赴渝故地重游的感懷詩作

在這些詩作下面,韋東晨還添加了一些注釋,便于讀者理解。例如,《探望院長》中的“院長”就是原四川外國語學院副院長、黨委書記王丙申。我利用網(wǎng)絡查詢到《重慶日報》登過一條“王丙申同志”逝世的訃告,從中得知王院長1987年9月離職休養(yǎng),已于2019年11月30日逝世,享年98歲。

又如,《拜會同窗》中有“梁家花園讀賀青”句,韋東晨注釋:“川外最早校址在山洞,院內(nèi)有池塘,暴雨時塘水外溢,魚被沖出,即是夜間,同學也常用筐罱之。梁家花園與校院籬笆之隔,是同學們讀書的好地方。第一屆學生的啟蒙課本為賀青先生編的《俄語讀本》?!边@里的“賀青”就是上海外國語大學首任校長姜椿芳的筆名。《俄語讀本》實際上應為《俄文讀本》,是姜椿芳根據(jù)蘇聯(lián)現(xiàn)成的俄文教材編著而成,在1949年前后普遍使用。2018年,姜椿芳的外孫女譚琦女士還向上海外國語大學贈送了當年“賀青”編著的《俄語初級讀本》影印本。

姜椿芳和他編的《俄文讀本》(三聯(lián)書店1951年版)

姜椿芳和他編的《俄文讀本》(三聯(lián)書店1951年版)

新校與新人

韋東晨1953年從西南俄文專科學校畢業(yè)后,被分配至位于重慶北碚的西南師范學院教俄文,就是在這所學校,他和我的姥姥林正端結下了姻緣。

韋東晨和林正端的合影

韋東晨和林正端的合影

林正端是四川威遠人,上過教會學校,有扎實的英文基礎,1946年考入西南師范學院院就讀于教育系。1947年,她因參與策劃“六·二”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大游行而被國民黨當局逮捕。1950年大學畢業(yè)后,林正端留校任教,1954年至1956年,她又去被派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進修學習。

本來韋東晨和林正端兩個人都可以留在重慶工作和生活,但韋東晨的鄉(xiāng)土觀念很重,決定帶林正端回河南。1956年適逢鄭州大學籌辦,急需教師人才,韋東晨得到消息后就和林正端一起奔赴河南的這個新興的省會城市。次年春節(jié)剛過,韋東晨和林正端就在新建立的鄭州大學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1956年剛建校時,鄭大只有數(shù)學、物理、化學三個系,幾位承擔公共外語課的老師組成了公共外語教研室,韋東晨就在其中教俄語,類似于現(xiàn)在的“大學英語”。1960年,外語系成立后,韋東晨分到的教學任務是俄蘇文學史,這門課一直上到了退休。

鄭大外語系教授王明元是韋東晨的生前好友,他1961年從開封師范學院(河南大學前身之一)俄語專業(yè)畢業(yè)后被分配至鄭大工作,成為韋東晨關系最好的同事之一,后來榮獲中國譯協(xié)表彰的“資深翻譯家”稱號。為了追尋結婚紀念綢布上的來賓信息,我將這塊綢布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王老先生,很快他就幫助我確認了這些人大部分是老鄭大創(chuàng)始初期公共外語教研室的教師和學校行政人員。他告訴我,在這份元老名單上,可能只有今年91歲高齡的葉芳來教授依然健在。于是我馬上詢問葉老先生的電話,并與之取得了聯(lián)系。

1980年代鄭大外語系舉辦法語培訓班畢業(yè)合影。前排右一為俄漢語言對比研究專家楊開三,右二為王明元,右三為韋東晨,三人是莫逆之交。楊開三教授于2021年初去世。(王明元供圖)

1980年代鄭大外語系舉辦法語培訓班畢業(yè)合影。前排右一為俄漢語言對比研究專家楊開三,右二為王明元,右三為韋東晨,三人是莫逆之交。楊開三教授于2021年初去世。(王明元供圖)

葉芳來目前除了聽力減弱和腰病之外,身子骨頗為硬朗,而且每天還在從事俄語漢語成語辭典的編譯工作。當被問及韋東晨和林正端婚禮的場景,他記得當時就是在學校里的一間會議室里舉行,“稍微裝飾了一下,有喜慶的氣氛,主要是請大家來坐一坐,說說話”。葉芳來還清楚地想起他對韋東晨打趣道,“不要這么含情脈脈”,引得在座來賓一陣歡笑。

除了綢布上的名字外,葉芳來還憶起時任鄭大副校長的龔依群也參加了婚禮,就坐在離他很近的位置,但不知是何原因,沒有在綢布上留下簽名。

葉芳來是南京大學俄語系科班出身,相比韋東晨的俄語基礎更勝一籌。他在南大讀書時的老師音德善也是一位傳奇人物。音德善又名哈斯呼里,新疆察布查爾縣錫伯族人,他1908年就到阿拉木圖(今哈薩克斯坦最大城市)上俄羅斯貴族中學,畢業(yè)后由學校推薦進入彼得堡國立大學機電系學習,隨后經(jīng)歷了十月革命,親耳聽過列寧、布哈林等人的演講,還結識了蘇聯(lián)紅軍統(tǒng)帥伏龍芝將軍,后來幫助伏龍芝在新疆伊寧找回他失散多年的姐姐?!熬乓话恕笔伦兒?,音德善曾以國民政府機要秘書的身份參加中、蘇、日三國邊界談判。

葉芳來編著的部分俄漢詞典

葉芳來編著的部分俄漢詞典

1954年,葉芳來畢業(yè)后先被分到北京俄文專修學校(1955年改名為北京俄語學院,北京外國語大學前身之一),1956年自愿調至鄭州大學工作。由于鄭大最早的人事部門設在青島的山東大學,葉芳來要先去青島報到,而后組織安排他和當時在山大化學系任教的青年教師車得基(1983年任鄭大校長)一起,同路照應劉椽教授一家遷往鄭州。

談起劉椽,葉芳來說他曾有一段時間與劉椽住得很近,劉椽在“文革”中受到?jīng)_擊,擔心家中的書籍被抄走,就把它們存放在葉芳來的家中?!八胫业募彝コ錾肀人?,不會有什么問題,但實際上我的成分也不好,報的是資產(chǎn)階級?!比~芳來笑著說。

名字背后的人生

根據(jù)葉芳來、王明元教授和我母親的回憶,綜合能查詢到的文獻資料,我將在綢布上簽名的鄭大初創(chuàng)時期的教師信息整理如下:

霍秉權:男,1903年生,湖北黃岡人。1925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物理系(今東南大學前身),獲理學學士學位后即留校擔任助教。1930年,他又考取湖北省公費留學資格,遠赴英國求學,先后在倫敦大學、劍橋大學繼續(xù)從事物理學研究。1934年初夏,中國核物理研究和加速器建造事業(yè)的開拓者趙忠堯教授邀請霍秉權到清華大學任教,當時湖北省正好停發(fā)了在英留學人員的學習經(jīng)費,遂促成霍秉權的回國決定。

從1935年起,霍秉權執(zhí)掌清華大學的物理學教鞭,歷經(jīng)抗日戰(zhàn)爭的顛沛流離,以及西南聯(lián)大的崢嶸歲月。中國科學院院士潘際鑾是霍秉權在西南聯(lián)大教過的學生,據(jù)潘際鑾回憶,他當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時是云南省的“高考狀元”,但入學第一年居然在物理期中考試上考了個“不及格”,原因是考試內(nèi)容并不局限于霍秉權課上所講,正是這個“下馬威”讓潘際鑾改變了學習方式,更加注重教科書外的融會貫通。

1949年后,隨著支援建設需要和全國高等學校院系調整,霍秉權離開任教多年的清華大學到東北地區(qū)支援教育事業(yè)建設,直到1956年初由于參與籌建鄭州大學而舉家遷往河南。

孫德銓:女,俄文教師,霍秉權夫人。孫德銓1935年于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yè),當時霍秉權正好在清華物理系任教,二人大概于此時相識。孫德銓是物理系畢業(yè),為何后來會在鄭大從事俄語教學?

我從著名物理化學家吳學周1952年2月3日的日記中找到了答案,那天他到東北工學院長春分院拜訪霍秉權:“仲衡(筆者注:霍秉權字)的愛人孫德銓,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yè),新在哈爾濱工大學俄文,我們介紹她到科研所做翻譯工作。”(《吳學周日記》,中國科學院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九三學社吉林省委員會、萍鄉(xiāng)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長春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聯(lián)合編輯出版,1997年)

《吳學周日記》提供了霍秉權夫人孫德銓在建國初期學習俄文的情況

《吳學周日記》提供了霍秉權夫人孫德銓在建國初期學習俄文的情況

霍秉權和孫德銓的兒子霍裕平繼承父親衣缽,在物理學研究領域取得卓越成就,并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1996年,霍裕平辭去中國科學院職務來到父親當年一手創(chuàng)辦起來的鄭州大學工作,成為首位到河南省高校任教的全職院士。

錢寰英:女,英文教師,由于英文發(fā)音標準所以主要教授音標和口語。我初次在網(wǎng)上搜索“錢寰英”的時候一無所獲,后來重搜,終于在1995年出版的一本叫《北大人》的人物資料索引書中發(fā)現(xiàn)了她的名字,下面這段簡介應該是1994年由她本人以第三人稱撰寫的:

“1927年8月24日生于大連。1956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語系英語專業(yè)。1987年評為副教授,1988年退休。1956年畢業(yè),被分配到一個單位,因不符合所學的英語專業(yè),高教部進行重新分配,當時提出兩個大學由其挑選:東北人大和鄭州大學,于是她選擇了鄭州大學?!诮虒W中遇到困難,曾致函母校朱光潛、周珊鳳兩位教授求教,他們及時指導;到鄭大前,曾請周珊鳳教授指導語音。1985年,李賦寧教授到鄭大講學,她再度聆聽了他的教誨,他還是一如既往那樣平易近人,循循善誘,在他面前感到年輕了。”

錢寰英在簡介中提到的朱光潛、周珊鳳、李賦寧都是鼎鼎有名的北大教授,讀書時能親炙這樣一流的學者,而且畢業(yè)后還能繼續(xù)保持聯(lián)絡,也算一種幸運。

夏征瑞:男,1930年生,俄語教師,江蘇高淳人。網(wǎng)上可以查到關于他的簡介:“1952年畢業(yè)于四川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同年分配到西南鋼鐵公司任翻譯。1956年調到鄭州大學外語文系任教,講授《現(xiàn)代俄語通論》,兼任外語系科研秘書。1972年調到河南省教育廳教材編輯室,任外語組組長。1980年以后,在河南省教育廳中小學教材教學研究室任文科大組副組長兼外語組組長。”

1981年,夏征瑞、韋東晨合作翻譯的小說《奇異的蒙古馬》由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的作者是一位英國作家,講述了一匹名叫“塔赫”的蒙古馬被科學家捕獲后,機智勇敢地逃跑并回到故鄉(xiāng)的故事。小說原作為英文,夏征瑞、韋東晨是從蘇聯(lián)《小說報》上刊登的俄譯本轉譯而來。1989年,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還拍攝了同名動畫片,由著名動畫美術設計師常光希擔任導演。

《奇異的蒙古馬》,[英]詹姆斯·奧爾德里奇著,夏征瑞、韋東晨譯,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

《奇異的蒙古馬》,[英]詹姆斯·奧爾德里奇著,夏征瑞、韋東晨譯,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

臧大宏:男,1937年生,滿族,河北泊鎮(zhèn)人,英語、西班牙語教師。195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1957年到1986年在鄭大外語系教書。隨著國家改革開放的步伐加快,臧大宏也無心在學院里繼續(xù)教書,而是選擇南下特區(qū)深圳創(chuàng)業(yè),一手開辦了東方外國語學校和聾兒康復中心等機構。在當時的政策環(huán)境下,私人沒有辦學資質,要想辦學必須掛靠一個政府部門,臧大宏就聯(lián)系到“河南省人民政府駐深辦事處”(簡稱“河南駐深辦”)作為掛靠對象。于是河南駐深辦就被登記為深圳東方外國語學校的舉辦者,但實際出資和管理者都是臧大宏。臧大宏2004年去世后,他的遺孀和女兒還為學校投資權益問題與河南駐深辦發(fā)生糾紛,打了多年官司。

陸家豪:男,1931年生,浙江吳興人,英語教師。通過網(wǎng)絡查詢其簡介如下:“副教授,民盟盟員,畢業(yè)于北京俄語學院師范翻譯系。現(xiàn)任職于河南鄭州大學外語教學部,鄭州百文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河南省民盟常委、河南省政協(xié)委員?!闭顷懠液篮喗橹小班嵵莅傥墓煞萦邢薰径隆钡念^銜,為其惹上事端。

原來2001年鄭百文公司因虛假上市及虛假信息披露等違法行為,被證監(jiān)會予以行政處罰,陸家豪作為“獨立董事”被罰款10萬元。陸家豪不服,又把中國證監(jiān)會告上法庭,這也成為全國首例所謂“花瓶董事”狀告證監(jiān)會的案例,引發(fā)了當時媒體的廣泛報道。

邵岳:男,英語教師。他是最早來鄭大公共外語教研室的俄語教員之一,后因鄭大俄語教學需求減少,被下放到太康縣一所中學任教,后又通過社會招聘到南京一所職業(yè)學校教英語。

其余教師如曾碧云、雷啟志、田達生、齊文興、蔣瑞琪、張鐵等人,因缺乏資料,不再詳述。綢布上剩下的簽名者還有一些行政人員,比如陳一君是校長辦公室主任;張若隱是外語系圖書資料員,也是數(shù)學系副主任董樹德的夫人;于健是總務處長,夫人崔同娟在組織人事部門工作……另外,綢布上還有一位小朋友的簽名,她就是葉芳來當年6歲的大女兒葉林風,若不是親眼看到女兒的簽名,葉芳來都不記得還曾帶她去過現(xiàn)場。

“搶救”記憶

憑著綢布之下的草蛇灰線,經(jīng)過一個月的順藤摸瓜,我總算將這些鄭大元老的個人情況梳理清楚,但愿這項帶有“搶救”性質的工作可以在官方校史之外,補充一些關于老鄭大初創(chuàng)史的細節(jié)。

鄭大創(chuàng)立初期可謂命途多舛,建校后的頭幾年就遇到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以及三年困難時期,而河南省又是全國受災最重的地區(qū)之一。

三年困難時期,鄭大師生和老百姓一樣艱苦度日。據(jù)鄭大外語系校友、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副研究員呂紹宗回憶,為填飽肚子,當時有人提出在操場挖地種菜,還有同學提出按照報道上用開水煮楊樹葉的“先進事跡”煮“人造肉”……1992年出版的《鄭州大學大事記》中記載了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黃河灘拾豆”事件,也可以佐證三年困難時期鄭大師生的饑餓程度:

“1960年10月8日至16日,由于生活困難,黨委接受食堂管理員謝子英同志的建議決定去黃河灘拾野生綠豆。組織一千七百八十三人,由單更生同志帶隊,到武陟縣黃泛區(qū)國營農(nóng)場附近黃河灘拾野豆。由于人多,紀律不嚴,把農(nóng)場的大豆、玉米也一齊拾了。物理系人員把農(nóng)場養(yǎng)的豬當成野豬捉住殺吃了。武陟縣告狀到省委。省委通知學校,查明事實,嚴肅處理。”

《鄭州大學大事記》(1956-1986),鄭州大學校史編輯室編,鄭州大學印刷廠,1992年

《鄭州大學大事記》(1956-1986),鄭州大學校史編輯室編,鄭州大學印刷廠,1992年

這就是那批在綢布上簽名的鄭大元老生活的年代。他們也許并非都能在學術史上被后人記住,但卻為河南這個人口大省的第一所綜合性大學貢獻了自己的青春歲月,無論如何不應該被遺忘。我把他們的生平事跡簡略地記錄下來,權且當作一份備忘。更重要的是,他們這一代人身上折射出的時代和地域鏡像,才是值得唏噓、深思的部分。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鄭州大學外語系退休教授葉芳來、王明元,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翻譯系副教授劉阿英,上海社會科學院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劉阿明,鄭州大學外國語與國際關系學院教授葛繼勇,鄭州二中辦公室老干部專干劉曄,河南洛寧縣西陳宋村支部書記韋甫軍,俄羅斯科學院俄羅斯文學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糜緒洋,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王辰龍的幫助和鼓勵,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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