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代,一股波拉尼奧熱(Bola?omania)在北美形成,并很快擴散至全球;他的死亡仿佛點燃了從加泰羅尼亞小城布拉內斯綻放至世界上每個讀者與作家的煙花。類似的例子層出不窮。世界文學或者全球文學,從未像今天這樣快速地看到彼此,感受彼此,并從他者的頭腦與瘋狂中獲得自己的能量與靈感;由此而來,文學領域內的各種技術、方法、價值的更迭也從未如此富集。
基于此,“激蕩的經典”嘗試從地圖、湍流出發(fā),觸及世界上不同語言與地方,聚焦但不局限于結構性的分叉、形成中的共識、行動的人,編織并重整文化坐標、批評語言、世界想象力,以期構成一份良善的、通識的世界文學檔案與人類志圖集。
7月10日,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Ana Maria Gon?alves)以接近全票,當選巴西文學院第33號席位院士。第33號席位的歷史捐席人是勞爾·蓬佩亞,首任是多米西奧·達伽馬,前任是埃瓦尼爾杜·貝沙拉。
至此,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成為巴西文學院128年歷史中第一位黑人女性“不朽者”,她也是現(xiàn)任不朽者中最年輕的,現(xiàn)年55歲。多年來,巴西文學院正變得多元化,此前有吉爾貝托·吉爾、多米西奧·普羅恩薩·菲略、原住民艾爾通·克雷納克先后當選。
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
《膚色的缺失》(Um Defeito de Cor),是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最重要的,也是唯一一部正式出版的長篇小說。巴西總統(tǒng)盧拉在不久前的一份官方文件中提及,《膚色的缺失》是他“在獄中580天里的伴侶”。2024年最著名的波特拉桑巴學校以之為靈感創(chuàng)作的嘉年華游行發(fā)生后,《膚色的缺失》迅速登上了亞馬遜暢銷書榜首。同時,該書也名列多種重要讀者推薦排行榜、評論家推薦排行榜。
更重要的是,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被稱為第一位用非洲奴隸視角寫歷史小說的巴西作家。
《膚色的缺失》寫的是凱欣德(Kehinde,意為雙胞胎中后出生者)的一生。凱欣德的歷史參考人物是路易莎·伽馬,十九世紀初被從達荷美(今貝寧)販賣到巴西為奴。路易莎·伽馬的兒子路易斯·加馬,被譽為巴西廢奴運動的守護神,路易斯·加馬領導了馬萊人起義。馬萊人起義是巴西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奴隸起義,起義發(fā)生在薩爾瓦多,非洲以外黑人人口最多的城市,這也是小說中凱欣德、現(xiàn)實中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主要定居地之一。
在《膚色的缺失》中,凱欣德在非洲烏伊達被俘虜,送往巴西伊塔帕里卡島農場,淪為奴隸。到了巴西,她遭“老爺/先生”性侵(由于制度的存在與超級女性(super-fêmea)的制造,這些來自奴隸主的性侵行為在當時是常態(tài)),生下第一個兒子班若科(在當時,女奴生的孩子不屬于女奴,而屬于她的主人)。隨夫人/太太遷往薩爾瓦多后,凱欣德先是成為自由奴隸,后贖回了自由。之后,凱欣德與葡萄牙商人結婚,但他們的兒子被生父賣為奴隸,她走遍巴西尋找兒子無果,后返回非洲尋親。在非洲,凱欣德重新組建了一個家庭,并在烏伊達經營著一家建造巴西式房屋的公司;年邁時她再次登船去巴西,并記述自己的故事。
《膚色的缺失》(Um Defeito de Cor)
小說整體是凱欣德以第一人稱口吻講述的口述回憶,類似于巴西文學常有的“回憶錄曲目”,也屬于自傳小說。整本小說的名詞密集,名詞多用于環(huán)境和人物描寫;行為動作動詞與心理感受類動詞多,節(jié)奏緩慢;心理與認知動詞多,但偏直白、樸素。小說格外突出場景感和莊重感,從敘事層面看這體現(xiàn)在社會與宗教敘事在文中并行存在。
小說在“當代”與十八十九世紀,葡萄牙語與約魯巴語往來穿梭;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保留了大量約魯巴詞的原貌,部分約魯巴詞會直接在文中佐以注解,比如“伊貝吉(Ibêji):這是約魯巴人中對雙胞胎的稱呼”。
《膚色的缺失》中浸染著奧里莎(Orixás)諸神信仰、埃貢貢(Egungun,祖先靈舞者)祭祀等約魯巴文明的痕跡。特別吸引我的是,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為每一章配給了一則古老的非洲諺語,比如第一章,撞上荊棘的蝴蝶,會撕裂自己的翅膀。第十章,埃舒昨天用今天擲出的石頭,殺死了一只鳥。埃舒在約魯巴文明中是信使神,身兼眾多奧里薩(Orisha)與人類的中介、道路與機會的守護者等多個角色,他通常與秩序、智慧、考驗有關。
于我而言,《膚色的缺失》完全是生命的發(fā)生學,最閃耀的是那些愛的瞬間,比如這個片段,“在巴伊亞修士島靠岸后,巴西人熱情洋溢地打招呼,說著當時還聽不懂的像音樂的語言。只穿著一條海岸布的黑人壯漢,沖著同鄉(xiāng)問好,早安?!?/p>
在小說前言的后半部分,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用半紀實半虛構的筆法,提及她再次由于“妙遇”(Serendipidade)在伊塔帕里卡島的一個教堂發(fā)現(xiàn)了一部手稿,而她的小說不過是重新整理了它。1754年1月28日,霍勒斯·沃波爾在一封信中新造了“妙遇”這個詞,用來形容發(fā)現(xiàn)一幅珍貴古畫的奇緣,并解釋為“意外發(fā)現(xiàn)那些不在計劃中的東西”。實際上,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重寫了它十九次;在第六稿之前,它還是第三人稱敘事,直到她感受到類似于非洲口述或者祖母講故事的聲音。
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在前言稱,《膚色的缺失》是“妙遇”的產物。2001年1月,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在書店接住了從書架上滑落的幾本書,而后其中一本,若熱·阿馬多的《萬圣灣》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讀到序言中的“當吉他聲在這座最熱鬧城市的街頭響起時,姑娘,別猶豫,去吧,巴伊亞在等你,迎接你每日的慶典?!卑材取が旣悂啞へ曀_爾維斯就感受到了召喚。書中記述的馬萊人阿盧法·利庫坦使她萌生了親臨巴伊亞,重走馬萊人之路的想法。一年后,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籌備充分,先后到伊塔帕里卡島(與薩爾瓦多同隸屬于巴伊亞州)、薩爾瓦多,定居,寫作。
在《膚色的缺失》之前,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僅寫作過一部長篇小說,《在你對我的感情的側緣》(Ao lado e à margem do que sentes por mim)。2001年,她借助博客,開始寫作,以博客書的形式發(fā)布;由于希望出書,便自費出版了這本薄薄的書。據她本人透露,這本書回了本,并給她遠超預期的回報。因此,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有時被歸類為“博客世代”,正是博客促成了她和路易斯·格拉瓦塔、米洛爾·費爾南德斯的相識,以及后來《膚色的缺失》得以出版于奇績出版集團。
沒有資料顯示,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受過嚴格的文學教育。根據一份訪談,她在八九歲時讀到了第一本成人書,《沙灘的孩子們》,講述的是生活在薩爾瓦多街頭的一群流浪兒童的故事。在2001年之前,她從事了多年廣告行業(yè)。
為了寫作《膚色的缺失》,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幾乎把自己變成歷史研究者,她花了兩年時間查閱資料,核對信息。在一份訪談中她提及,最難的是知道什么時候該停下研究、開始動筆寫作。《膚色的缺失》前期涉及的資料包括,各種檔案、報紙廣告、司法案件、自由證書。它們組成了無數(shù)聲音、無數(shù)故事,其中包括太多被壓制的、卻鮮為人知的重要內容。在接觸這些信息的過程中,根據她的講述,她常常會哭泣,會理解,也會憤怒。
寫完《膚色的缺失》后,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立刻移居到了新奧爾良市,居住了八年,她事后才知道新奧爾良和薩爾瓦多都是深受黑人文化主導的城市。2007年4月,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參加了新奧爾良爵士樂,觀看了瑪哈莉亞·杰克遜的紀念演出。演出中,兩位黑人女士朝她招手,“來吧,姐妹!”,然后給她讓座。此情此景,使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我是一個黑人”。
2014年,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返回巴西,再次定居薩爾瓦多。近些年,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始終積極參與有關巴西種族問題的公共辯論。她為《巴西攔截》(The Intercept Brasil)撰寫的專欄便是一個例子??傮w來說,她認為,種族主義不是黑人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在《巴西攔截》專欄第一篇文章最后一行,“愿生命之力與你同在!”,清晰地表明了她的人文立場與態(tài)度。
維拉·馬拉古蒂·巴蒂斯塔的恐懼話語、薩拉·艾哈邁德的陌生人/異族等更晚近的后殖民研究、批判種族理論、文化研究、女性主義與交叉性研究,為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提供了一套嶄新的知識與社會的研究方法。這套方法,強烈地將之從之前的論斷與敘事中區(qū)分了出來。
回顧歷史,1930年代,吉爾貝托·弗雷雷《莊園主宅與奴隸屋》提出了“葡語熱帶主義”(Luso-Tropicalismo),其中就宣稱,巴西的奴隸制相較于美國與加勒比是溫和的奴隸制,甚至具有種族民主等特征。這些闡釋,已經從歷史的劇場中脫落了下來。
以身份為例?!啊谎b上奴隸船后,他們被統(tǒng)一稱為非洲人,此前,他們是豪薩族、波波族、富拉尼族、豐族、埃維族、馬希族……根據相關資料,每批次的奴隸人種越豐富——這導致了他們沒有凝聚力——,他們的價格也就越高。”像以上這樣的描述,直到晚近才出現(xiàn)。
黑人/混血身份,對于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而言,“是一種不斷變化、不斷流動的身份認同”,在《膚色的缺失》中,凱欣德生于非洲薩瓦盧,曾定居在烏伊達,由于奴隸制又被“流放”到巴西伊塔帕里卡島與薩爾瓦多,之后又返回非洲,最后回到巴西?!拔译m然在這里,但總想著那里;而當我在那里,又想著這里?!币布?,像凱欣德這樣的黑人奴隸,哪怕最終自由了,他們永遠是“外人”“異己”。
正如《膚色的缺失》所揭示的,白人通過種種手段持續(xù)地將黑人商品化了。在《巴西攔截》專欄中,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列舉人們的日常生活話語仍然被此類境況所籠罩,也即黑人被迫向白人“對齊”,“我們被迫回退五、十個認知層級,只是為了與你們對齊,然后再說一句:是種族主義啊,笨蛋!等你們又要喊我才不是種族主義者的時候,我們還得再退三十格來解釋:這是制度問題啊,笨蛋!”奈伊·洛佩斯的《布萊希特式變奏(獻給阿卜迪亞斯·納西門托)》這首詩精當?shù)卣f明了這一處境。
2003年年底,巴西國家非洲裔文化博物館重開首展“膚色的缺失”,從展覽名知道,它受啟發(fā)于同名書。展覽有很多作品關于坎東布萊教的神祇,奧里薩、尚戈等等??矕|布萊教是西非約魯巴、豐等民族的奴隸融合非洲傳統(tǒng)信仰、天主教,以及巴西元素的信仰。借由這些傳統(tǒng)文化與物品,展覽講述了黑人爭取自由斗爭的歷史。
在策展文本中,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引用了迪昂·布蘭德《通往不歸之門的地圖:關于歸屬的筆記》,“將自身的歸屬寄寓于一個隱喻,是一種妖嬈的魅惑;是棲居于一種修辭;是成為一種虛構的存在。生活在黑人散居之中,我認為,就是生活在一種虛構之中——既是帝國的創(chuàng)造,也是自我的創(chuàng)造。是一個人同時活在自身之內與之外。是一個人領悟到自己所構成的符號,卻無法逃脫,除非在那些平凡化為藝術的璀璨瞬間。成為一種虛構,追尋其最共鳴的隱喻,則更令人著迷?!?/p>
“書寫生存”(escrevivência),康塞?!ぐM呃锼雇羞@一命名,是理解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以及黑人文化的核心概念。歷史上講,很多非洲人將身體視為神圣的廟宇,有人甚至會在皮膚下植入儀式用物。那些能“附身”的人被稱為“馬”(cavalo),意思是將身體作為神明的“運輸工具”。它也延續(xù)到了巴西黑人抵抗的歷史實踐中,比如奎隆博(quilombo),即“逃奴社區(qū)”或“自由黑人社區(qū)”,正是這一象征??〔﹣碜苑侵藿鸢疃耪Z,原意是戰(zhàn)士團體,后來逐漸演變成由逃亡奴隸建立的社區(qū)。
在二十世紀,黑人文學研究領域幾乎是外國研究者羅杰·巴斯蒂德、雷蒙德·塞耶斯、格雷戈里·拉巴薩、大衛(wèi)·布魯克肖的專屬。近數(shù)十年的黑人運動改變了這個局面,圣保羅、薩爾瓦多、里約熱內盧、阿雷格里港,以及其他地方的作家個人與團體,比如今日基隆博(Quilombhoje),在黑人文學研究方面做出了有益的貢獻。而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及其作品,便可以看作是這些實踐的一個成效。
黑人文學也呈現(xiàn)了類似的歷史趨勢。那些作為正統(tǒng)的、與天主教徒、寡頭政治相關的,諸如若澤·德·阿倫卡爾、卡斯特魯·阿爾維斯的浪漫主義,徹底成了明日黃花。基于此,有論者將《膚色的缺失》與巴西第一部反奴小說,瑪麗亞·菲爾米娜·多斯·雷斯的《烏爾蘇拉》作比。也有論者將之置于巴西所置身的新的社會、政治與經濟格局中;頻繁的跨洲移民、各種性質的社會運動、為少數(shù)族裔爭取權利的斗爭,以及圍繞黑人世界的激烈討論,這些都促使人們重新思考、重構巴西身份的想象??偠灾赌w色的缺失》的出現(xiàn),正當其時。
目前,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正在創(chuàng)作兩部長篇小說,分別與跨性別男性、米納斯吉拉斯州獨立運動有關。它們都與安娜·瑪麗亞·貢薩爾維斯經常提及的托妮·莫里森所說的話有關,“如果有一本你想讀的書還沒有人寫出來,那么你就必須把它寫出來?!?/p>
本文參考文獻涉及原作以及多份訪談、評論,限于篇幅,從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