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最初為道教所稱,佛教稱為“盂蘭盆節(jié)”,民間俗稱鬼節(jié),又稱亡人節(jié)、七月半。中元節(jié)帶有祭祖和感恩的雙重屬性,與除夕、清明節(jié)、重陽節(jié)并列為四個祭祖大節(jié)。此外,這一天的另一個話題則是妖怪文化。近日,《妖怪刻印:民間版畫奇幻圖志》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向讀者梳理了民間藝術中的妖怪形象。
猶記得多年前去看一座年畫作坊。廢棄的魚鱗瓦房,山墻異常峭拔,門窗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黑洞洞的方形豁口。屋頂?shù)耐咂o幾,屋內(nèi)空無一物。從窗口掉進來的梯形光柱,貼在地面燃燒——來自宇宙深處的古老光芒,經(jīng)過長途跋涉抵達荒宅。出門即是一條干涸的大河,河道在門前轉(zhuǎn)彎,向北折去。
時間倒回一百年前,這里是雕鑿木版的作坊,同時兼為畫店。毗鄰水運碼頭,整日里人影交疊,一派繁忙景象。作坊里排擺桌椅,在案頭可見到木槌敲擊刻刀,沖力傳至刀尖,手指牽引刀鋒前進,在拋光的梨木板上,走線爽利挺拔,不凝不滯,貫注其中的精神力量又是何其飽滿。印版是年畫的魂魄,又分線版和色版,線版絲縷游走,色版塊壘斑駁。佳節(jié)將至之時,白紙的波浪在空中涌動,蓋在木版上又分開,線版和色版的套印,落在紙上便成了五色斑斕的畫面。那時的工匠或許不會想到,他們正在制造一種視覺奇觀。
清代 上海舊校場年畫《新刻山海經(jīng)全圖》,倫敦大學亞非學院
古典時期的圖像生產(chǎn)是手工作坊式的。長久的案頭勞作,是為了批量復制的便捷,工匠在雕版時不惜花費大把時間,每當新版雕成之際,畫店中又多了一個品類。印好的年畫從作坊走出,通過販賣轉(zhuǎn)運,飛越田疇阡陌,直達村鎮(zhèn)集市,進入尋常百姓之家,這種活態(tài)的民俗直抵日常生活,往往有著素樸動人的力量。這些年畫的地理分布何其廣泛,除了蘇州桃花塢、天津楊柳青等聞名遐邇的產(chǎn)地,還有河北武強、山東濰縣、河南朱仙鎮(zhèn)、陜西鳳翔、山西平陽、廣東佛山、四川綿竹、福建漳州、湖南隆回、上海舊校場等產(chǎn)地,使之近乎遍及全國,乃至輻射到韓國、日本、越南等國,而在時間上又是興起于宋代,一直到今天。
民間版畫印版
需要厘清的是,年畫之年,狹義上只指新年,也即春節(jié),而廣義上則可貫穿全年,歲時節(jié)令皆可看到木版畫的蹤跡。歲時節(jié)令的流轉(zhuǎn)之中,妖怪的身影頻頻出現(xiàn),這些妖怪與居家生活密切相關,有的是需要驅(qū)逐的邪祟,有的是活潑可愛的精靈,儼然《白澤圖》的余韻。妖怪也充當著炫奇、博物及娛樂的功能,成為節(jié)日里不可缺少的生活美學,走馬燈上飛跑的妖怪,棋盤上把守關隘的妖怪,驅(qū)邪紙馬上的兇惡妖怪,家宅中驅(qū)魅捉鬼的鐘馗神符,都由木板雕刻爾后翻印到紙上,便成為帶有魔法的紙片。
民間版畫印版
中國的妖怪文化隱而不彰,靠古籍里的只言片語,做些尋章摘句的拼接還原,固然有賡續(xù)之功,卻停留在口耳之談,難見妖怪真形。在正典之外,妖怪的蹤跡還散落在民間,于鄉(xiāng)間閭里秘密傳遞,有別于文人的書寫,在家族內(nèi)部的圍爐夜話中,古老的恐懼由混沌而至清晰,妖怪的面貌在講述中顯形,在代際傳遞的漫長接力之下,妖怪的嘴臉長駐于族人的集體記憶。
終于有一天,當人們把口頭傳說繪在紙上,妖怪便獲得了形體,這是一種令人珍視的能力,直接從觀念中提取形象,并求得最大公約數(shù),使之符合多數(shù)人的想象,今人或許已經(jīng)喪失了這種能力。一旦妖怪在紙上定型,后來者也會有所沿襲,形成相對固定的圖式,甚至抽象為符號??臻g與時間上的無限綿延,讓一種形象的反復打磨成為可能,故而民間版畫中有些形象精巧異常,實非今人所能為。
清代 山東濰縣年畫《八仙斗海怪》,山東美術館
妖怪的圖像一脈通過雕版印刷的形式流布,在口耳傳承之外,又滿足了眼目的需求。在歲時節(jié)慶中出現(xiàn)的妖怪,往往充當著標靶式的角色,它們不是主角,而是配角——被鐘馗的寶劍戳中胸腹,邪魔外道在家宅之中退避,甚至還具備一定的娛樂功能,妖怪變身為精靈式的玩偶,變猙獰恐怖為活潑可愛,參與節(jié)日的假面舞會狂歡,更增添了節(jié)日里無差別的喜慶,不論是人是妖,都在歡慶節(jié)日,消解了人與妖之間的隔閡,這也是讓妖性退去的一種途徑。
一
妖怪在木版年畫里頻頻出現(xiàn),奇形怪狀難以歸類,若按其構(gòu)圖方式,大致可分為三種基礎類型。
雜糅式-蝴蝶精
一曰雜糅式。半人半獸的拼貼術,實際上沿襲了《山海經(jīng)》的圖像傳統(tǒng),巫風濃烈,看上去像是惡作劇的結(jié)果,卻有著深邃的視覺魔力,令人沉陷其中。這類組合主要有人首動物身和人身動物首,也有一些是人和動物的身體器官雜糅。人面獸身的數(shù)目占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比如人面蛇、人面獸、人面魚等,怪奇百出,當人頭安置在動物身上,傳達出的視覺經(jīng)驗是怪異的,這已經(jīng)跳脫了日常經(jīng)驗的范疇。人面獸的人面上多數(shù)帶有詭異的笑,還有的猙獰可怖。隨著世間的推移,《山海經(jīng)》里人面獸身的怪物,也向著人的方向演化,譬如《西游記》里的豬八戒,在人的身子之上赫然頂著一個豬頭。山海經(jīng)里的半人半獸只需亮個相就可以了,全然不食人間煙火,而《西游記》里的妖怪卻要吃喝拉撒,要有手有腳才能參與社會生活,只留下頭部的特征,成為身份的標志。
騎乘式- 蝎子精
二曰騎乘式。妖怪完全化作人形,毫無異狀,但妖怪的坐騎卻是原形,比如蜘蛛精是一女子騎著巨大蜘蛛,虎精是一男子騎著花斑猛虎,通過坐騎來提示,象征著該怪物是同類之中的王者,靈智開啟,地位躍遷,騎在同類頭上作威作福,同時,這種造型似乎還兼顧了“雅馴”的審美訴求,看上去要比雜糅式的妖怪更加體面,怪誕之氣淡去,然而騎乘怪獸的造型尚保留了野性的局部。
化身式-蛇精
三曰化身式。似乎可以看作是妖怪的高階形態(tài),它們混跡世間,與常人無異,也并沒有騎著怪異的坐騎,只是在頭頂放出一道光華(或曰妖氣),在光中出現(xiàn)的動物形象,便是該妖怪的原形,只不過這符號般的動物形象壓縮到了極為渺小的境地,起到提示作用而已,妖怪的妖氣卻大大削減,妖怪的塑造便流于程式化,是古老想象力的滑鐵盧。這種造型卻也有其妙處,按說光華中的妖怪原形,只有道行高深的異能人士才能看見,常人卻無緣得見。年畫卻采用了全知全能視角,讓觀畫者都擁有了辨識真妖的眼睛,畫師在妖怪頭上繪出了真形,一望即知,于是,在民眾的觀看視角中,妖怪無處躲藏,由此完成了驅(qū)魅的過程。
清代 蘇州桃花塢年畫《新增四海野人精前本》,桃花塢木刻年畫博物館
清代 蘇州桃花塢年畫《新增四海野人精后本》,桃花塢木刻年畫博物館
年畫里的妖怪以這三種構(gòu)成方式為基礎,有時還會有疊加,比如騎乘式和化身式的疊加,便會產(chǎn)生更為復雜的妖怪形象,同時也極大豐富了畫面的構(gòu)圖——變化成人形的妖怪居中,身下騎乘怪獸,頭上放出光華顯露真形,上中下的三層在縱向里互為呼應,橫向里來回穿插錯讓,奇趣便從中產(chǎn)生了,畫面空間的布局經(jīng)營也有了閃轉(zhuǎn)騰挪的余地。
二
當然,這樣的分類方法未免簡單化。拋開程式的外殼,直面妖怪圖像的視覺奇觀,才是進入妖怪世界的門徑。一旦進入其中,便不難發(fā)現(xiàn),在細枝末節(jié)上的情形又要復雜得多。譬如動物直立行走的圖式,是擬人化的情境,又有別于半人半獸的雜糅式,在年畫《老鼠嫁女》中,老鼠個個直立起來,模仿人間婚嫁的儀仗,老鼠直立的形象大量重復出現(xiàn),便讓這種詭異翻倍,相應的,貓也是直立行走,這是尚未化形成人的妖怪初級形態(tài)。動物之外,植物也照樣可以成精,花卉草木的葉片花瓣中赫然顯現(xiàn)出人形,便是植物與人形的雜糅,又是別樣的奇觀。還有物怪,沒有生命的日用器物,年深日久也會獲得生命,長出人的手腳和眉眼口鼻,午夜時分在家宅中走動。《搜神記》假孔子之口說出了“物老則為怪”的著名論斷,是時間的綿延幫助器物開啟了靈智。日本稱物怪為付喪神,則是舊物被拋棄,怨念凝聚而成妖怪。
清代 河北武強年畫《蟒袍猴官》,中國國家圖書館
還有些約定俗成的圖式,成為民間視覺藝術中的???,譬如鬼的造型,通常是猙獰的藍臉,頭上有駝峰式的兩個肉丘,這是從佛畫中的夜叉形象借用而來的,早期的夜叉是頭上有角、手持鋼叉的惡鬼形象,這種形象常見于鐘馗捉鬼圖式中的小鬼,甚至水府夜叉、動物精怪等,也使用著類似的造型。也有許多妖怪穿著京劇的行頭,是民眾喜聞樂見的戲曲扮相,鎮(zhèn)邪驅(qū)鬼的魁頭、吞口,則又是商周青銅器饕餮紋的變體。古老的藝術門類在此自由出入,可見出年畫里的妖怪來源之豐。
民國時期 河北武強年畫《尖頭告狀全圖》,武強年畫博物館
三
妖怪印刻,乃是視覺奇觀的無限復制,可以看作是妖怪的神通變化之一種,在紙上化身千億。民間趣味所主導的妖怪,接駁古老的神話傳統(tǒng),摻雜了傳說、故事、戲曲、曲藝、道德判斷、游戲、禁忌等文化元素,融入民眾的審美情趣和生活理想,還為小說插圖、戲劇臉譜、皮影面具等姊妹藝術提供了參照系。值得一提的是,清代早期的姑蘇版畫對日本浮世繪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浮世繪從中借鑒了精工細作的套色版畫模式,得以大放異彩,而浮世繪又影響到了莫奈、梵高等歐洲畫家,這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也是藝術史上的佳話。
清代 姑蘇版畫《蝎子精》,大英博物館
本書所選用的圖像均為晚近以來的古版年畫,擇其造型清奇、色彩沉著、鐫印清晰者,從中觀察中國古典妖怪,又因年畫的張貼使用功能,故而存世極少,古圖的喪失令人痛心,有些成套的版畫,可能僅存一鱗半爪,試想其全貌當是何等壯觀,如今卻難以看到了。
清代 《老鼠娶親》 安大略博物館
從民間版畫中發(fā)現(xiàn)一種失落的妖怪傳統(tǒng),又不局限于圖像本身,在歷史和文學中把這些妖怪打撈出來,這些妖怪是民間妖怪的真實寫照,獨有披發(fā)跣足的天真爛漫。從年畫中看妖怪,妖怪的猙獰凌厲淡去了,野性似也不盡如人意,民間印刻的妖怪,難免沾染了人的習氣,正是這種奇異的屬性,才暗含著觀察世道人心的門徑。
找尋古典妖怪的蹤跡,當從此中覓得。
《妖怪刻?。好耖g版畫奇幻圖志》書影
(本文編自《妖怪刻印:民間版畫奇幻圖志》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