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復明日,他的美麗的女兒鄔塔美仁依然隱身在另一個等待中的明日里。也許這僅僅是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局,是一種老人虛設的期望。在他永遠的孤獨中,鄔塔美仁永遠不會出現。你在騙我,是不是?我的蒼顏白發(fā)的年邁的男人。我的疲累正在消逝,體力已經恢復到足以使我走過這片半荒漠地帶的程度了。我為什么還要逗留?難道我也在等待鄔塔美仁的出現?我相信蒼家人的靈魂在冥冥中注視著我,他們是不贊成我去等待一個陌生姑娘的。我又要走了,又要回到那個剝奪了我的生存權利的城市里去了。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我說,蒼家人,看著我,如果我應該回去,今天,下午,祥云飄過頭頂,碧空一派晴和,風住,沙靜,土不飛,石不走。
連日大風,數百里沙塵彌漫。剎那間,天上有了一塊圓洞似的碧凈,迅速向四周擴展。啊,藍天,白云,風日寧和,駝群在安詳的荒涼中緩緩移動。我背起了我的行囊--老人為我準備的半布袋干肉和奶疙瘩。
走向太陽的是我,走向命運的是我,走向女人的是我。我不是童年揣度情欲的我,不是積石大禹山脈中揮灑情欲的我,不是在城市的威嚴中抑制情欲的我,不是在漫漫長途中尋找情欲的我。我要重新做人。我渴望脫胎換骨。給過我太多溫情的早逝的森林,教會我坦誠和高尚的迷霧中的蒼家人,請允許我跪下,允許我枯癟的雙眼酣暢地流出血紅的淚水。當一聲真誠幽婉的禱告劃破時問的靜穆,當不幸的大地超然升起,托出一片新生的荒涼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是一個棄兒了。我不再有對人的禮贊,不再有身處高樹淺草中的那種英武之氣,不再有向危難和死神索取賭運的夢魘之時,不再有讓生命大放光彩的忘我獻身的一剎那了。阿門。
就這樣,在心靈深處刮起的一陣風暴中,我離別了老人一樣沒有半點朝氣的卿卿吉爾瑪。
那鐵門關閉著,一坨一坨的銹蝕的花斑卷起一層層青色的漆皮。鐵門邊有一扇木板小門,進去有一間房,穿過房子是一道柵欄,由專人把守著,時開時關。要想進到里面去,鐵門是不算數的,這柵欄才是進出的通道。柵欄上焊接著一個紅色的十字架。東方紅醫(yī)院,青海省級別最高、醫(yī)道最高、門檻最高的救死扶傷的所在。
我是來過這里的。十多年前,我來這里進行體格檢查。那時,參軍,打仗,反修防修,保衛(wèi)祖國神圣的邊疆,還有,穿著黃軍裝,戴著紅五星,耀武揚威地行走在大街上,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為了政治審查合格,我毅然和作為反革命的父親斷絕了關系。后來父親被狂喜推下了大樓,他單位上的一個老處女借了一輛架子車拉他到這里來搶救。我剛從積石大禹山脈回來,猶豫著是否去看看父親,和他恢復關系。拖了幾天我才踏進醫(yī)院的大門,可當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在太平間里了。我當時想,也好,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證明生了我養(yǎng)了我的人都已經不存在了。我不是人養(yǎng)的,我是從石頭縫里迸出來的。我呀,一個鐵石心腸的男子,試圖拋棄一切情感的糾纏??晌易霾坏?。我和女人有感情,和野獸有感情,和過去的點點滴滴都保留著一種形滅神在的聯系?,F在,我又一次來到了東方紅醫(yī)院。我相信這是由于蒼鬼伴我生活的結果。在紅紅的家里,在夢中,蒼鬼的唆使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明確過:去吧去吧,去東方紅醫(yī)院,那兒有你的過去--你的鄔塔美仁。她是去守護父親的。她父親那個勇敢的荒原牧駝老人正在接受手術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