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位負責審訊我的保衛(wèi)局的干部冷笑著對我說:“你以為你是革命的?革命還信不過你呢。一個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的人,永遠也不可能和革命是一條心?!?/p>
我聽了,頓時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這話對我的傷害和打擊要遠遠勝過刀砍斧劈,勝過無數(shù)的辣椒水和老虎凳,它給我?guī)淼氖且谎弁坏竭叺年幱昂徒^望。就從他說過那話以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不再怕死了,想起來會覺得也不過是一件平常的事,誰都能遇到,誰都得遇到,今天正在殺人的人,明天也會死去,比被他殺了的那個人也多活不了多長,只不過是誰走得快些,誰走得慢些。
望著黑沉沉的天,我在心里說,老四啊,我們很快又要見面了,你要是稍微走得慢一些,或許我能在半道上趕上你。
又想到說不定還能碰上曾營長和宋小川他們,碰上彭楊干部學校那些已經(jīng)做了鬼的學員們,碰上別的人,幾千名在地上喪了命的紅軍,到了地下忽然又相遇,又會是一支勢如破竹的紅軍隊伍……胡亂地想著,想得身上竟有些灼燙,熏熱的南風嗡嗡地從臉前拂過,甚至連馬匹和輕重機槍都想到了,馬是那種影子一樣的馬,精致,優(yōu)良,不吃不喝,跑起來卻飛快,幾個時辰便將地域廣大的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丈量、檢閱了一遍。根據(jù)地的人民老老少少地站在村口、路上,有的坐在山上,也有的一直在后院里,和僅剩的一只雞呆坐在一起,假裝和牛說活,把手搭在牛的鼻梁上,搭在腰上,把糧食埋進地里,藏在樹洞里……他們說,你們一走,我們就把吃的藏起來了,該藏的藏,該埋的埋,等你們再回來的時候,拿出來還好好的,還像新的時候一樣。
“你們什么時候回來呢?”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誰也沒有一個準信兒,誰也沒有那樣的把握。
人活著,誰不想有一個準信兒,誰不想對什么事情都有把握呢?但是,有不了,也不僅僅是由于歲月的殘酷。就像我,每一次被押出去的時候,都會覺得這一次可能真的完了,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了,但每一次過后又都被奇怪地送了回來,倒是一次次地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撲通撲通地倒下,永不再起來,永不再回來。這事實在是不能問的,要是能問,我真想問一句,什么時候殺我呀?回答也許是讓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