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進一處有屋頂?shù)目瓦\車站，李奇下了車，站在陽光里，看見五條街外有條高架公路卷繞著一棟舊石造建筑。他猜那棟建筑的材質(zhì)是印第安納州當?shù)氐氖規(guī)r。那可是非常堅固的東西。他心想，那應(yīng)該是銀行或法院，要不然就是圖書館。建筑后方有棟黑色玻璃帷幕高樓。這里還不錯，雖然天氣比邁阿密涼，但緯度還很低，不會有冬天冷得要命的感覺，所以他也不用更換御寒衣物。他穿著白色斜紋棉褲跟一件亮黃色帆布襯衫，已經(jīng)三天沒換了。他打算再穿一天，然后再買一套便宜的衣物替換。他腳上穿著一雙褐色帆船鞋，沒穿襪子。他知道這身打扮很適合走在海濱人行道上，但到了城里就有點不應(yīng)景了。

他看看手表，是上午九點二十分。他站在路邊，在巴士排出的尾氣中伸展肢體，環(huán)顧四周。這座城市就跟州內(nèi)心臟地帶的許多地方一樣，不大也不小，不新也不老，沒有蓬勃發(fā)展，但也沒有衰敗的跡象。這里可能已經(jīng)有點歷史了，也許曾是玉米跟大豆的交易集散地，也許是煙草，也許是家畜。這里大概還有一條河或一個鐵路終點站，也可能是制造業(yè)中心。附近有一片鬧區(qū)，從他站的地方往東就能看見。那里的建筑比較高，有石造的，有磚造的，還有些廣告招牌。他猜那棟黑色玻璃高樓應(yīng)該是這里的旗艦級建筑。這種建筑只會蓋在鬧區(qū)中心。

他朝那棟高樓走去。附近有很多地方正在施工，不是修補就是換新，路上隨處可見坑洞、砂石堆、混凝土、還有緩慢移動的重型卡車。他從一輛卡車前方繞過，進了一條較小的街道，走到一處尚未完工的停車場擴建區(qū)北面。他回想起安?雅尼在新聞中那段激動的報道，抬頭看了看，然后再望向一處公共廣場。廣場上有個空池子，池子中央立著一個孤獨的噴泉口。池子跟廣場邊的矮墻間有一段狹窄的走道，現(xiàn)在裝飾成一個臨時墓園。四周擺滿了花束，花莖全包在鋁箔里，此外還有裝了塑料框的相片、小型動物玩偶跟蠟燭。地上的沙子全掃過了，他猜那些沙子浸了血。消防車上都會有沙包，可以用于意外或犯罪現(xiàn)場。車上還會有不銹鋼鏟子，是用來移開尸體的。他再回頭看看停車場，心想，距離不到三十五碼，非常近。

他靜靜站著。廣場上沒有聲音。周圍也很安靜。整座城市都很震驚，變得就像受到重擊而麻痹的手腳一樣提不起勁。這個廣場就是中心點，就是遭到重擊的地方。這里就像一個黑洞，將一切情緒緊緊擠壓在一起而無法釋放。

他往前走。那棟石灰?guī)r建筑是棟圖書館。沒關(guān)系，他心想。圖書館員都是好人。你可以從他們身上問出很多東西。他問了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位置。在借書柜臺有一位看起來悲傷而溫和的女館員告訴他該怎么去，距離不很遠，這座城市并不大。他往東走，經(jīng)過一棟新的辦公大樓，里面有監(jiān)理站跟國軍召募中心的牌子。這棟大樓后方有個專賣非名牌精品的商店區(qū)，以及一棟新的法院大樓。這是棟十分樸素的平頂式建筑，配上桃花心木大門和蝕刻玻璃。乍一看，這里就像某個神秘教派的教會，信徒都可以到此聚集，但必須遵守嚴格的規(guī)定。

他避開大門口，繞到側(cè)面的辦公室區(qū)，然后找到一扇標示著地方檢察官的門。門的下方另設(shè)了一塊黃銅薄板，上頭有羅汀的名字。是選舉出來的官員，他心想。因為每隔幾年的十一月就會換人，所以他們另外設(shè)了塊板子節(jié)省成本，這樣就不用換門了。羅汀的名字前面還加了A.A.的縮寫。他擁有法律學(xué)位。

李奇從這扇門進去，看見柜臺后方有位接待員。他說要找A.A.羅汀。

“有什么事嗎？”接待員聲音很小，不過很有禮貌。她是個中年人，氣色不錯，打扮得體，穿著一件干凈的白上衣。她看起來就像在柜臺后面工作了一輩子，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公務(wù)員。不過她看起來壓力很大，好像城里最近發(fā)生的所有麻煩都壓在她肩上一樣。

“跟詹姆斯?巴爾有關(guān)?！崩钇嬲f。

“你是記者嗎？”接待員問。

“不是?！崩钇嬲f。

“能告訴我你跟這件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好向羅汀先生的辦公室報備。”

“我在軍中認識了詹姆斯?巴爾。”

“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了?！崩钇嬲f。

“請問你的名字是？”

“杰克?李奇。”

接待員撥打電話，跟另一頭的人交談。李奇猜想，她應(yīng)該是跟秘書對話，因為她提到他跟羅汀時用的都是第三人稱，像是抽象概念一樣。有位李奇先生說想談?wù)勀羌缸樱F(xiàn)在有空面談嗎？她不是說巴爾的案子，而是說那件案子。對話持續(xù)，然后接待員將話筒壓在胸前，確切點說，是壓在鎖骨下方，左胸口上。

“你有情報嗎？”她問。

樓上的秘書都可以聽到你的心跳了，李奇心想。

“有，”他說，“我有情報?！?/p>

“是軍中的事？”她問。

李奇點頭。接待員把話筒放回耳邊，繼續(xù)跟對方談話，講了好長一段時間。顯然，A.A.羅汀先生找了兩位真是非常有效率的看門人，如果沒有緊急事件或正當理由，她們是不會放行的。李奇看了看表，九點四十分了。不過就目前的情況看來，他沒什么好急的。巴爾正昏迷不醒，明天再來也行，或者后天也可以。必要的話，他甚至可以通過警方跟羅汀聯(lián)系。那位警探叫什么？埃默森嗎？

接待員掛上電話。

“請直接上去，”她說，“羅汀先生在三樓。”

這還真是我的榮幸，李奇心想。接待員在訪客通行證上寫了他的名字，然后塞進一個塑料套里。他把識別證夾在襯衫上，走向電梯，上到三樓。三樓的天花板很低，整層走廊的照明都來自上頭的日光燈。他看見三扇漆成鮮明顏色的纖維板門，全都關(guān)著，另外還有一道上了亮漆的雙扇木門，這道門開著。門后有張辦公桌，旁邊坐著一位秘書。這就是第二位看門人。她比樓下那位女士年輕，不過想必比較資深。

“是李奇先生嗎？”她問。

他點點頭，她立刻起身帶著他走往辦公室區(qū)，第三道門上有個A.A.羅汀的標簽。

“A.A.是什么意思？”李奇問。

“如果羅汀先生愿意，他會親自向您解釋。”秘書說。

她敲敲門，接著李奇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宦暷兄幸羲频幕貜?fù)。她打開門，然后站到一旁讓李奇通過。

“謝了?！彼f。

“不客氣?！彼f。

李奇進了門。羅汀已經(jīng)從辦公桌后方站起來，準備迎接訪客，表現(xiàn)得十分禮貌。李奇認得他，因為在電視上見過。他大約五十歲，身體非常精瘦強健，留著一頭灰色短發(fā)，本人的體型看起來比電視上小。他的身高不超過六英尺，體重不到兩百磅。他穿著深藍色夏季西裝。襯衫是藍色，領(lǐng)帶是藍色，連眼珠也是藍色。顯然他最喜歡的就是藍色。他的胡子刮得非常干凈，身上涂了古龍水。他一看就知道是個相當有條不紊的人。跟我相反，李奇心想。就外形而言，跟羅汀比起來，李奇像是個邋遢的巨人。他對比方高上六英寸，體重多出五十磅。他的頭發(fā)對比方長兩英寸，身上的衣服至少也便宜了一千塊錢。

“是李奇先生嗎？”羅汀說。

李奇點點頭。這個辦公室是政府的，不過看起來很整潔。里面很涼，也很安靜。窗外看不到什么風(fēng)景，只看得到雜牌用品的商店跟監(jiān)理站辦公室，以及那些建筑外面的管線。黑色玻璃高樓出現(xiàn)在遠處。發(fā)出淡淡光線的太陽掛在天空中。辦公桌后方窗邊的墻上掛著他的戰(zhàn)利品，有大學(xué)學(xué)位證書、他跟一些政客的合照，還有好幾幅加了框的報紙標題，是關(guān)于七個不同案件的報道，里面的被告都判決有罪。另一面墻上掛著一張照片，是個戴學(xué)士帽穿禮服的金發(fā)女孩拿著一張文憑。她很漂亮，而李奇多花了點時間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