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往事”，本來是我計劃中的一部長篇的名字，現(xiàn)在忽然有人以此為名編一本書，那我的長篇將來出版時擬改名為《狗日的北大》，以表示我對北大無法言說的無限摯愛。當然，也可以叫《挨千刀的北大》或《老不死的北大》。我先把這些漂亮的名字公布出來，算是霸占一份專利，倘若有人侵犯了我的冠名權(quán)，那我將把“北大”二字置換為他的尊名。

現(xiàn)在，特從我的這部巨著中拈出一小節(jié)，作為北大百年校慶的一份賀禮。這一小節(jié)屬于最最平淡無奇的部分之一，因為那些比較精彩的樂章，我是舍不得在這個年頭拿出來暴殄天物的。這里講述的，只是80年代最后幾年一條樓道里的一群研究生的凡人軼事，我盡量每個人都說幾句，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與我久違了。我講講他們的一些無傷大雅的隱私，不是為了笑話他們，而是以此深深懷念我們共同奮斗、共同忍耐、共同享受、共同消磨過的那段神話般的歲月。

我1983年從哈爾濱考入北大中文系，住32樓416，那段歲月我將專章講述。現(xiàn)在話說轉(zhuǎn)眼到了公元1987年，我本科畢業(yè)，考入本系現(xiàn)代文學(xué)專業(yè)，跟錢理群老師讀研究生，這便動遷到了47樓2072室。

47樓是80年代新建的幾幢研究生樓之一，坐落于燕園的南隅。從八卦上講，屬于“死門”，主大兇。不過我當時不懂八卦，相信“人定勝天”。結(jié)果終能死里逃生，得以今日坐在“生門”這里饒舌。

這幾座研究生樓的形象和設(shè)施，在當時是頗令學(xué)生滿意的，體現(xiàn)了黨和政府重視知識分子的誠意。每座樓均為六層，每個樓門內(nèi)的每層分為相對的兩個單元，每個單元里有五個或七個宿舍。47樓207單元住有中文、東語、俄語三個系的研究生20人。2076是水房和廁所，不過有一次竟收到一封信，寄給47樓的2076號的劉洪波先生，大家以為是惡作劇，便有人拆信閱讀。寫信者是一位云南小姐，信中含羞帶怨地傾訴了對“劉洪波”先生的思念，并說欲近日來京，問劉洪波“既然有竊玉之勇，有沒有藏嬌之屋”。我們讀后齊聲譴責(zé)這個化名劉洪波的家伙，實在給北大丟臉。那份信后來不知下落，但我始終懷疑“劉洪波”可能就是207中的某個人，這小子在云南偷了點葷腥，既不敢承擔(dān)，又想留點余地，于是就給人家一個假名假地址，既不會牽連他，他又能看到信，以決定下一步怎么辦。207的哥們現(xiàn)在大多已有了妻室，要他們站出來承認大概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又懷疑是208的那些哲學(xué)系的小子干的。

下面我分別介紹一下207的20位哥們。由于介紹的目的在于描述當日的人文氣氛，并不在于為具體的人樹碑立傳，因此將其真名隱去，姑作假語村言。

先說2071，此室住的是4位東語系蠻子，分為兩類。朱、毛二人原系北大畢業(yè)生，現(xiàn)讀波斯語專業(yè)，所以長得跟西亞人沒什么兩樣。老朱高大肥碩，活像一架立起來的波音747，頭腦聰慧，談吐詼諧，性格憨厚。他吃飯用的家伙叫飯盒不如叫鋼盔。由于經(jīng)常游泳，加上謙虛，所以有些駝背，估計砸直了的話，能有1米9。此公家住北京，不常住校，來則必到我處談笑一回。四面敬煙，八方借火，人人樂于調(diào)侃，唯其臀下之床板嘎嘎作響。畢業(yè)時多數(shù)床板有裂紋，蓋皆蒙老朱之賜也。老朱常穿一件滑雪衫，裝束嚴整，尤其冬天戴尖帽穿厚靴，推門而入時，活賽中東恐怖分子。別看他樂樂呵呵，在學(xué)習(xí)上實則律己甚嚴，除了英語、波斯語，還會法語，好像還會什么語。于是后來就娶了個法國妻子，看上去很賢淑。到法國干了幾年，現(xiàn)在又回到中國為促進中法友誼而辛勤工作。我和老朱在一起開過很多玩笑，特別是1989年秋天他講的那些笑話，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

小毛姓毛名嘉，自稱山東人，但任何人一眼看去，就可斷定他是個胡人。我?guī)状伍_玩笑，勸他問問母親年輕時有沒有穆斯林朋友。毛嘉不到1米7，但體格勻稱結(jié)實，體多毛，因此酷愛到游泳池去展示，不舍晝夜。他發(fā)現(xiàn)我肚皮發(fā)福之后，興奮異常，積極帶領(lǐng)我做仰臥起坐，并引眾人圍觀。后來又非要指導(dǎo)我游泳，我提出每次游泳前必須給我買一個大磨坊長面包加一瓶可樂，他一口答應(yīng)，但只兌現(xiàn)了一次。其余的我都記了賬，要他一并連本帶利償付，他總是答應(yīng)，至今仍在推脫，每次國際長途中，這都是必涉的話題之一。

毛嘉是全盤西化的受害者，除了愛游泳，還愛打網(wǎng)球，做健身。他的嗜好全是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比如說聽交響樂，一盤接一盤，還很講究版本。我原來對交響樂只是聽著玩玩，后來看他實在孤單可憐，就有時陪他聽聽，條件是他去買二斤鮮草莓，洗凈擺好。他的欣賞水平當高出我許多，但表達上不如我，我對老柴、老貝、老莫的評析每每令他大笑之余加上一句“沒錯兒”。他送給我一盤《歡樂頌》，那是在我很需要力量、很需要友情的時候，我常常聽。

毛嘉還愛汽車。沒事兒就畫汽車解悶，被我怒斥為“手淫”。所以后來我一看見他畫汽車，他立刻塞進抽屜，羞澀地說：“手淫，手淫。”然后加一句：“他媽的！”

毛嘉有潔癖，百事干凈。特別是一天到晚洗衣服。他在一個盆里洗一件，其余的泡在另一個大盆里嘩嘩地沖著。我一聽見水房里嘩嘩的瀑布聲，就心疼得直憤怒，沖出去喊：“毛嘉！北大的水費都費在你身上了！給我閉上！”后來我不大聽見那瀑布聲了，原來他專門挑我不在時洗衣服。

毛嘉很單純，但特別愛聽我們這些中文系的胡說八道。他是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一個幽默感非常出色的欣賞家。我和他的許多對話都是扮演某種虛偽的人，既有古典喜劇的情調(diào)，又滲透著后現(xiàn)代的反諷意味。用模仿的方式戳穿各種藝術(shù)騙局，是我們共同的愛好。比如我想讓他破費時，就模仿《茶館》中劉麻子的話說：“咱一共還有多少塊現(xiàn)大洋？”看見他點錢時，就說：“你留著這么多同樣的花紙有什么用？送我一張留個紀念吧，就要這張四個老頭的吧。”毛嘉經(jīng)常說“中文系的人太壞”，但那語調(diào)很像少女說她的男朋友“你真壞！”

毛嘉去伊朗游學(xué)一年，我送他一首《滿江紅》：“小小毛嘉，有幾個風(fēng)流夙愿。一心想，天鵝落地，蟾蜍赴宴。月下聯(lián)詩驚浴女，花前賞景聞嬌喘，更那堪湖畔共吟書，聲聲軟。人之出，性本亂，學(xué)外語，吃洋飯。望長城內(nèi)外，行尸百萬。孽畜洗衣真費水，瘟雞中暑難生蛋。待何時還我面包來，年年盼?！泵卧谝晾氏戳艘荒暌路X得不值得叛逃，就又不羞不臊地回來了，遭到我等一致呵斥。毛嘉說：“那邊婦女在外面捂得嚴嚴實實，一回家就脫得一絲不掛，看黃色錄像?！蔽覀儐枺骸澳阏χ肋?？”他說：“我親眼看見她們的確捂得嚴嚴實實的。”眾人大笑，最后判定他必是在伊朗慘遭蒙面婦女輪番蹂躪，茍延殘喘，奔回祖國懷抱。

畢業(yè)喝酒那天，毛嘉第一個哭了，頭抵在樓道的白墻上，睫毛上掛滿了淚珠。他勸我一定要練喝酒，怎么能一杯啤酒就醉了呢？后來，毛嘉娶了個小有名氣的女孩，到英國去工作、讀書了。最近來電話問我是否可以用“外國花紙”償付我的面包，我說可以，但是要加倍。

朱毛之外，另兩人是林和吳，都是從部隊來的，學(xué)越南語。他們本來是應(yīng)當?shù)嚼仙角熬€的貓耳洞里審問越南女兵的，不幸中越關(guān)系正?；?，他們只好到北大來大材小用。剛來時很不耐煩，經(jīng)常用越南語高喊“繳槍不殺！”后來我在一部電影里學(xué)會了一句越南話：“越南必勝！”就天天對他們說，終于感化了二位，他們以后見了我時，便舉起V字形的二指說：“越南必勝！”

林吳都是廣西人。林長得矮小精壯，大腦門，大眼睛。鍛煉身體的方式與毛嘉相反——自我摧殘式。他的拿手項目是長跑，從北大跑到昌平。我開玩笑說：“地球是圓的，你一直跑，就能到越南，再跑，就從南門回來了?！泵看位貋恚急仍缟铣鋈r小了一圈，滿臉放射著回光返照的神采。然后買一只雞腿，煮在電熱杯里。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好漢。大家都不甚贊成他的長跑，但很羨慕他的雞腿。因為我們每月的助學(xué)金只有75元，輕易不敢請女孩吃飯。而林吳二位享受中級軍官待遇，每月的津貼從部隊上成百成百地寄來?？上麄儏s不利用這錢去請女孩吃飯，都存起來給了后來的夫人，這大概就是“紀律嚴明，保障有力”吧。

小林鍛煉身體野蠻了點，但骨子里很內(nèi)秀的。喜篆刻，刻了些“長相思”、“勿忘我”之類的。也學(xué)寫詩詞，與我交流。由他們身上，我認識到，軍人的內(nèi)心實際是很脆弱、很多情的。小林那充滿吃苦精神的憨憨一笑，是我不能忘懷的。

吳好像在部隊的職位比林稍高一些，所以據(jù)說略有些脾氣。但我從未感到他有什么脾氣。老吳不善與人交流但又渴盼交流，所以經(jīng)常振作精神，非常瀟灑地加入談笑陣營，最后不得要領(lǐng)，胡亂打了一圈招呼又訕訕而去。老吳常喜穿低領(lǐng)小背心到各屋游走。若有人諷刺他說話女聲女氣，他便以胸前黑毛證明他是真正的男子漢。后來我說，堂·吉訶德的女朋友也是胸前生有黑毛的。老吳說我們是嫉妒他。我們趕緊說不嫉妒，是羨慕，我們恨不能渾身生些個才好。老吳是有些個怕羞的，所以大家跟他開玩笑均注意節(jié)制?？墒抢蠀遣⒉蛔⒁獯蠹业男那?。他一進屋就熱情地向每一個人問寒問暖，但其實你根本用不著回答，因為當你回答時，他正在關(guān)心另一個人。屋子里都是他一個人的聲音：“你好！怎么樣小伙子？不錯吧？”對于眾人的笑聲，他經(jīng)常問：“怎么啦？為什么？”后來我對大家說：“老吳再來時，咱們什么也不用說，一齊喊首長好、為人民服務(wù)就行了?！钡蠀怯纸?jīng)常令人望之不似首長，據(jù)傳他早上醒來時，十二分慵懶地伸出一只黑色玉臂，輕聲細語道：“小林，扶我起來！”我想，老吳居然也有這般的黑色幽默，他一定不是一個簡單的給人帶來快樂的人，他的內(nèi)心也別有一番大千世界吧。

2072位于樓道的中心，住著我們四位中文系的。這里是整個207單元的會議室、休息室、娛樂室、吸煙室、飲水室、吃飯室、接待室、收發(fā)室……四個人中我自己當然不用介紹了，除了吹牛，一事無成，算個半好不壞的讀書人吧。其余三位都是學(xué)文學(xué)理論的，黃、李和江。

黃是湖南才子，16歲入北大?？慈ゲ簧跤霉?，但悟性極佳，每考必捷，象棋和撲克玩得極好，水平與我不相上下而比我細致。我們倆聯(lián)手打牌，打遍北大無敵手，即使牌運極差，形勢極危時，我倆也穩(wěn)如泰山，能夠抓住僅有的機會，反敗為勝。當彼之時，長氣緩出，四目相視一笑，樂何如哉！李和江聯(lián)手打我二人，三年之中鏖戰(zhàn)不下百次，竟從未取勝！李江二人每每吵鬧、時時切磋，終究無可奈何花落去。環(huán)視今日北大，再無黃君這般最佳搭檔，每次打牌，均思之不已也。

黃從本科時起，混跡于校園詩壇，至研究生時已薄有詩名。時或有天真少女及不天真少女前來叩教。黃神情倨傲，不給其以可乘之辭色。蓋其年少心高，且有隱痛存焉。曾有一夜，久不歸宿，吾急尋之，見他低頭環(huán)樓而行，吾強拉之歸。平日看他裝束奇特，有嬉皮士之風(fēng)，實則另一番追求在心頭也。我最佩服他的不是詩，而是他對西方小說的通讀。我在他那里搶著看了許多西方小說，受益不淺。畢業(yè)后，我暫離北大，他繼續(xù)讀博士，竟成為北大外語學(xué)得最好的人——把外籍女教師學(xué)成了自己的妻子?，F(xiàn)在身在美國的黃老弟，你還寫詩、下棋、打牌么？

李是河南人，妻室在邢臺。老李相貌英俊但呈勞苦之色，生活能力極強，能幫助別人干一切活，辦事認真，思想實際。偶爾有非分之想，但終于作罷或失敗，令人起同情心的一笑，頗類唐老鴨性格。初來時思念愛妻，常寫家書。寫到高興處為我等朗讀，其中有一句：“我從早到晚、朝三暮四地愛著你！”差點把我們笑死。老李寫文章絕不涂改，有錯字就挖掉，再用小紙塊寫好貼上去。老李教給我許多生活常識，我看著他那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覺得他真像大哥。其實老李身體不如我魁梧，但他身無余肉，每塊肉都能勞動。比如玩啞鈴是我的強項，但老李只做一個小臂屈伸的動作，做100次，我也努力做了100次?？衫侠願^起神威，又做了200次，我不敢做了。老李舉著啞鈴向眾人示威。我知道到了晚上他的胳膊會疼得要死。夜里他果然在上鋪翻來覆去，但卻愉快地哼著走調(diào)的小曲。

老李回家只要幾個小時，所以經(jīng)常找借口回去，什么封窗戶啦、搭爐子啦。但他同時又是個尊重一切規(guī)章制度的老實人，我就不時捉弄他。一次他回家?guī)滋欤艺伊藗€研究生院的信封給他發(fā)了封信，含含糊糊說他在北大的事鬧大了。他一看信就嚇壞了。來了以后聽說沒事，那種如釋重負的快感，人人都感覺到了。

我和老李更近的友誼還在畢業(yè)后，這里就不說了。下面說說江。他是廣西人，已經(jīng)30歲了，瘦高、善良，有股仙氣，我們便叫他江半仙。每天夜里他負責(zé)關(guān)燈，但誰也沒看見過他是怎樣關(guān)燈的?？偸撬f：“別他媽說了，睡吧！”于是就一片黑暗。后來我們知道他是用腳關(guān)的燈，所以不用起身。但我留意了許多，也從沒看見他是怎樣伸腳的。從武俠片里看到一種武功叫“無影腳”，也許兩廣一帶的人都會吧。老江的長輩里有師公一類的人，他自己也會看看手相什么的。他說我要注意“防火”，我的許多坎坷都與火氣有關(guān)。現(xiàn)在我也常常提醒自己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