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裕谷是在一九四三年回到南京的。他得吃飯、養(yǎng)活一家老小,還得給有病的老婆買藥。湖熟那個小村子再待下去,餓是餓不死,可慢慢地也就霉了爛了。
江家一家回到南京的時候,這個城市已經從一場慘絕的災難中緩緩地喘過一口氣來,慢慢地開始收拾起破碎的院落與心情,埋頭往下過日子。江裕谷自己不是南京人,他覺著南京人真是會給自己找臺階下,忘性也大,卻不知,若是不假裝忘記,又怎么活得下去?
無論如何,這個在災難里蠕動掙扎的城市給了江裕谷一線發(fā)達起來的機會。他開始從湖熟老家低價收購稻米,運到南京城來,重新擺起了米攤,從下關擺到楊公井,最后在長樂路這塊地面上安頓下來,后來,米攤又變成了小米鋪。這個時候,他的小聰明讓他有了新的機遇,他竟冒險與一個同鄉(xiāng)合伙做起玻璃的生意來。這個城里的房子打仗時被毀掉無數,現時人們要蓋房子,蓋房子便要磚石木料,當然也要玻璃。
江裕谷的生活一點點好起來。前年,他帶著老婆孩子和張媽搬到城南這一進四個院落的大院里最后一進小院來,租的,也并不是獨門獨院,卻也是兩大間屋、一間堂屋,自堂屋走出來有一個小小的回廊,下雨下雪時自廊下來往,從小院一角的小廚房與小茅廁到正屋便淋不著了。還有一個齊整的小院,墻角有房東以前植下的幾株芭蕉,冬天只見枯黃干巴的稈,可到了夏天,碧綠的大葉子展開,會投下一片陰影,下雨時雨珠啪啪地打在芭蕉葉上,淋淋瀝瀝,鮮靈靈的聲音,叫人無端地嘆起活著的好來,盡管活著還是不易的。
唯一叫江裕谷不稱心的,是老婆自搬進院子不久,便一病不起。
他看著她一天天地失去了顏色,心里的一點點懊悔蠢蠢地動著,小蟲子似的細細地咬著他的心。最初時他是喜歡她的,那時她窮得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絳紗旗袍,料子薄軟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但她是標致的,跟周圍大襟短衫褲的牙齒黃黃、頭發(fā)毛躁的女孩子們是不一樣的。他并沒有指望她能守得住她的標致直到老,但是,他也沒想過她身子那么弱,那么會生病,她還沒等他真正富貴起來便來不及似的得了這樣的富貴病,像一個秤砣一樣拖了他幾年。興許他當年娶一個頭發(fā)黃黃、牙齒黃黃、粗壯結實一點兒的女孩子,便不會有這樣的拖累了。
江裕谷在小院里站住,慢慢地在那一口木箱子跟前翻著里面的兩件舊衣。箱底還有兩塊蘇州緞子被面,那是他們境況好起來后她省了大半年的錢買的,一床水紅、一床蔥綠,她說是留給兩個女兒成親時縫嫁妝被子用的。他回想起她坐在廊下,展開被面,細細地看,細細地摸,兩個女兒依在旁邊,兩張花朵似的小臉紅紅的,她淺淺地笑著,跟女兒們低低地說著話。
江裕谷的眼窩里泛起熱淚,滾燙地流下來。他沒有用手去擦,隨它干了。
忽地,他感覺自己的腿被人抱住了,低頭一看,是他的小女兒淑葦。
淑葦看著父親在院子里站著,背對著她,不知怎么的,就特別地想與他親近親近。
她悄無聲息地走近他,抱著他的腿,仰頭去看他端正的帶著憂傷的臉的眉間的那一團大疙瘩。她把臉貼在他的嗶嘰長衫上,舊而軟的觸覺。父親正低下頭來看她,那一刻淑葦驚訝地發(fā)現,父親的面色是和緩而溫暖的,他甚至還伸手在她的頭頂上撫了一撫。淑葦十一歲了,不算太小的小娃娃了,但承繼了母親小巧的身材,她瘦小、細巧,看上去也就八九歲。
淑葦覺得與父親靠得這樣近,時光也緩慢下來。她一直很想與父親親近,喜歡靠著他,拉著或抱著他的胳膊,然而這機會太少太少。父親總是板著臉,離她們再近也覺著遠,遠得連他的面目表情都不叫她們看清楚。像今天這樣的機會真少,淑葦還沒有體味夠的時候,父親便把她推開了,像是剛才的溫暖和緩不過是夏天午后落的一點點雨,還沒到地上便消失了。
淑葦看著父親提了長衫的下擺走出院門,知道他是到鋪子里去了。
他就是這樣的冰冷。從小,待淑葦好的是母親、張媽與姐姐,一個男性都沒有。好像她的命里頭不該有一個男人對她好似的。
哦,說起來,是有一個的。
是父親的小伙計豆芽。
豆芽在傍晚那會兒到淑葦家里來了,是父親差他來辦事的。
他是一個十六歲的瘦癟癟的男孩子,頭發(fā)刮得光光的,穿著短衫,褲腳吊得老高,也不知是幾歲時做的,虧得他只拔了個沒有往橫里長多少,才能塞得下。他拘謹地站在院子的一角,微微有點斜視的眼睛使他有點鬼頭鬼腦相。
豆芽看見院子里的淑葦,在口袋里扒了扒,扒出兩個大荸薺來,朝著淑葦遞過來。
還沒等淑葦伸手接著,那兩只荸薺便被張媽的手打飛了,落到院子的角落里。
“誰叫你亂給囡囡吃東西的?”張媽推著淑葦進屋去,回頭湊到豆芽的左耳朵根子底下說,“你不要生糊涂心思。這兩位小囡囡你想都不要想!”
豆芽的眼睛似乎更斜視起來,氣咻咻地走了。
張媽撲打一下身上的灰,回眼看到拈針,肚子挺著像扣了一口鍋,笨拙地挪動著在晾曬衣服。
張媽鼻子里哼了一聲,打拈針身邊走過,完全沒有打算伸手幫她一把。
由得她去,張媽想,反正不是什么正經的好小囡。
拈針是淑葦母親撿回來的。
那個時候,拈針害著病,是被石壩街妓院的老鴇踢出來的。
她并不是青倌人,只是粗使丫頭。她長得不夠好,個頭又矮,粗短的腿,手腳也不夠細致靈活,原來在堂子里也只是被支使著打掃地面,清洗門窗桌椅,倒倒痰盂,偶爾也被姐子們支出去買應時的水果零嘴。
那一天也不知怎么的,拈針就染了病。是腸胃上的毛病,時常地鬧肚子,越發(fā)顯得臟相,身上的氣味也不潔凈,眼看著黃瘦下去,好像活不得了。老鴇給她包了兩個包子、一件衣裳,趕了她出來。
淑葦的媽是在長干橋底下發(fā)現她的。那時的拈針,又病又臟,長了一頭的虱子。淑葦母親領了她來家,讓她洗了澡用藥水治了頭虱,還弄了點家傳的治腸胃病的土方子給她治病。
拈針在江家住了兩天,睡在小廚房里。等病好些了,母親問她還有沒有親屬可以送她去。
拈針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不肯開口說話。她扁平的臉上一個微塌的鼻子,這么低頭閉著嘴,看上去實在沒有討喜的樣子,只因為年輕,才增了兩分秀色。
當天拈針離開了江家,可第二天,便又窩在江家院門旁。
她是打算留下不走了。
那時母親正好身體也不好,便留下她來幫幫忙。她說只要有飯吃,有一角地方睡,不要工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