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逃(3)

陸犯焉識 作者:嚴歌苓


偽連長在1961年春天的一個下午邁著訓練有素的軍人步伐走出監(jiān)獄大門的樣子,漸漸在被犯人們淡忘。那是饑荒的頂峰,體力勞動已經停止,吃進去的那點食物僅夠去維持就要停歇的新陳代謝。饑荒已經淘汰了許多生命,幸免于淘汰的犯人們眼里閃爍著獸光。比冬荒還要可怕的春荒來了。那就是春荒到來的下午,犯人們正讀報學習,討論題不知怎么就轉到了吃。一個西安犯人開始發(fā)言,是一篇有關羊肉泡饃正宗做法、吃法的精彩發(fā)言。接下去,發(fā)言踴躍起來,江蘇犯人講到無錫排骨,徽州犯人談論臭桂魚。大約是在一個四川犯人發(fā)言的時候偽連長離席的。四川犯人的發(fā)言最熱烈,講的是一種叫“三合泥”的甜食,核桃泥、芝麻泥……總結是“好吃慘了”!偽連長大概就在四川人用活色生香的四川語言請大家客的時候走的。誰也沒注意到他。監(jiān)督學習的是大組長,一個判五年徒刑的搶劫犯,他也沒有注意到偽連長的反常,就像不愿錯過一道道物質美食一樣,他不愿錯過一道道精神美食。偽連長的離去,大概只驚動了一個人,老幾。這些年在犯人里混下來,對于老幾來說,尊重不叫尊重,叫無惡感。無惡感就是老幾在心里給予偽連長人品的得分。偽連長出去之后,老幾就在心里默默給他計時。沒了手表的老幾自己就是一座鐘,他可以根據腸胃運動準確地判斷時間:腸胃的運動從緩到急,最激烈的時候簡直是五臟相互咬噬,然后又會慢慢轉緩,轉為放棄,這個過程使他這座鐘相當準確。他在偽連長離開一小時后開始不安,一小時十五分鐘之后他知道壞了。再過一會,就聽見大門崗樓的哨兵吼起來:“站??!不站住開槍了!……”哨兵的吼聲使每個號子的草門簾都開了。一時間,每個門口都擠滿犯人們浮腫的大臉蛋??吹们宓母嬖V看不清的:偽連長此刻一身新,正雄赳赳地朝大門外的開闊地走去。大門在白天是敞開的,偽連長走出門二十多米哨兵才看見。聽見哨兵的吼叫,偽連長來了個“向后轉——走!”然后就開始大踏步后退,臉朝著哨兵,一面吼出指揮口令,讓哨兵好好瞄準,節(jié)省子彈,爭取兩三槍結果他,別打得他滿地打滾。哨兵得了命令開始射擊,第一槍是官樣文章的警告,照著頭頂的陰霾打,第二槍才來消滅偽連長。那哨兵槍法不錯,第三槍就把偽連長放倒了。大墻上四個角落崗樓的其他哨兵順著墻頭上的小道跑來,四支自動步槍打空了四個彈夾。那場槍擊等于把抗日戰(zhàn)爭延長了十好幾年:偽連長是最后一個被消滅的抵抗中的日偽分子。偽連長的尸體被打得花乎乎的,幾十個彈孔在棉襖上炸出灰白的棉絮,肚子里的秘密也隨著流出的腸子公開了:那是一些顆粒完整的青稞粒。遍地春荒,肚子里還有青稞粒的人按說是最有辦法、身懷偷竊絕技的人。按說身懷絕技的偽連長應該挺得下去。

隨著饑荒的告終,犯人們也淡忘了那個“張現行”。一個江西的現行反革命。死人最多的時候,監(jiān)獄院子只要一停放新鮮尸首,張現行必然會夜里出動。他脫下尸首的棉褲,用一片碗茬割下腿肉,再把棉褲給尸首穿回去。他的秘密屠戶干了大半年,誰也沒發(fā)現尸首們體重的變化,一夜間竟輕了兩三斤。他的暴露是他的好意招致的:一天他把偷偷煮過的肉舍出一塊,當作“野馬肉”給了一個嚴重浮腫的獄友。獄友知道野馬早已大批西遷,就是偶爾遇到一兩匹,也不是近乎餓殍的張現行能獵到的。于是張現行在“現行”罪狀之外,又多了一項不好定義的新罪狀。新老罪行讓張現行被精神病院的救護車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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