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年代的四季歌(7)

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2011 作者:賀紹俊


  

宰牛的事情最終還是在小鎮(zhèn)傳開了。泄密的可能是老啞巴,也可能是狗。老啞巴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他會比畫。他喜歡那頭老牛,不舍得它死。據(jù)說殺完牛,老啞巴哭了,隊長給他牛肉,他堅決不要。狗又為什么會成為嫌疑犯呢?因為這六戶人家雖然是關起門來悄悄吃肉,可是吃剩的骨頭,會扔給它們。狗牙和牛骨硬碰硬,一塊骨頭,狗得啃好幾天。它們不僅在家啃,有時還叼到大門外,過路人一看它們嘴下的骨頭棒,就明白了八九分。有人寫了匿名信,把隊長告到塔河鎮(zhèn)。鎮(zhèn)上派人下來調(diào)查,確認牛雖然被殺了,但它確實太老了,不能再為生產(chǎn)隊效力了。而六個私分牛肉的人,事先都交了錢,可以從輕處罰。最后鎮(zhèn)里給隊長警告,并讓他在全體社員大會上檢討,母親與其他幾人,則被扣了工分。老藍殺人事件之后,這個被社員稱為“六大股”的殺牛事件,成為小鎮(zhèn)人茶余飯后的又一個談資。

在我的少年記憶中秋天是屬于生產(chǎn)隊的季節(jié),也是屬于母親的季節(jié)。秋收的學問很大,先收什么后收什么,完全取決于莊稼的耐寒程度。蘿卜和土豆要早收,傲霜的白菜和大頭菜可以后收。收好的菜,通常分三等,分堆放著。母親是一隊的秋菜調(diào)撥員,哪片菜好,該進哪個等級,她說了算。而最終留給隊里的好菜,要做個偽裝。也就是將好的埋藏在里面,次的覆蓋在外面,這樣塔河鎮(zhèn)來拉秋菜的人,就不會打它的主意了。

深秋的早晨,一掛掛從塔河駛來的馬車,碾著落葉和白霜,喃喃來到我們小鎮(zhèn)的莊稼地,采購越冬蔬菜。四個生產(chǎn)隊的菜地相距不遠,但馬車停在一隊的時候多。往往一隊的秋菜售罄,二隊三隊的還堆積如山呢!母親忙完隊上的活兒,會歇上一兩天,然后請瓦匠來打家里的煙道和火炕,把掛了一年的灰清除,再用石灰將墻刷得雪白,用藍油漆將炕涂得锃亮。我記憶中的七十年代幸福時光,就是秋日的午后,懶洋洋地躺在新刷了油漆的熱炕上,一邊翻小人書,一邊啃青蘿卜??蠢哿?,撇下小人書的一刻,看著雪白雪白的墻壁,感覺是在云端,滿心晴朗。

生產(chǎn)隊的財富,是社員們用血汗換來的。母親做領工員時,我不止一次聽社員私下抱怨,說她領著干活太狠了!而母親干活之所以拼命,不過是為了讓大家多掙點。母親在生產(chǎn)隊賣力了二十多年的結果是,肩膀仄著,那是冬天在雪窩子里扛小桿、長時間受重壓的緣故;而她的脊椎,骨刺叢生,常常疼得直不起腰來。

如今年屆七十的母親,一提起生產(chǎn)隊,就一肚子火氣。說是在生產(chǎn)隊干了半輩子,沒少給國家做貢獻,可老了生活無保障,沒有補貼,不享受醫(yī)療,只能靠子女來奉養(yǎng),實在不公平!她說沒有生產(chǎn)隊,七十年代的人們,就得挨餓。我一聽她發(fā)牢騷,就會拿“六大股”的事擠對她。她每回都撇著嘴辯駁,不過內(nèi)容不同而已。她有時說:“要不叫我,你能吃上那么香的牛肉嗎,體格能這么好嗎,哼?!庇袝r則說:“殺了頭老牛,塔河鎮(zhèn)就派人下來調(diào)查了,說明那年代的人不腐?。‖F(xiàn)在別說殺牛了,當官的把單位吃空了,也沒人管!”每次說完,她都要念叨“六大股”的結局,誰誰病死了誰誰得了老年癡呆癥不認人了,誰誰窮得現(xiàn)在還得賣菜換油鹽,總之,晚景凄涼的多。

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喂牲口的老啞巴的下落。還記得有回我與鄰居的女孩溜進馬棚,坐在干草堆上互捉頭發(fā)里的虱子,我起了頑皮,將捉到的虱子往馬槽里扔,被老啞巴發(fā)現(xiàn)了。他瞪著眼睛,舉起豬八戒扛著的那種九齒釘耙,將我們趕出馬棚。在他眼里,所有的牲畜都是圣潔的。

有人說老啞巴去了山東,還活著;也有人說,他早就死了。我想老啞巴去了另一世,是回到故園了。因為那里,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冬:父親的和尚夢

我們家人憶起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有趣往事,往往是在冬天那些晝短夜長的日子里。

父親與冬天也確實有緣。他生于正月,死于臘月。也就是說,他是披著雪花來的,裹挾著朔風去的。他的命運,與寒流也就有著不解之緣。雖然說父親性格明朗熱烈,像團火焰。

祖母去世后,祖父獨自拉扯著三個未成年的兒子,艱難度日。父親十多歲時,祖父將他送到哈爾濱讀中學,指望著父親將來出息了,將他們從帽兒山帶出來。祖父的四弟,也就是我的四爺爺,那時在哈爾濱的兆麟公園看大門。父親平時住校,周末回四爺爺家里。雖然父親的生活費由祖父出,可有時候他入不敷出了,四爺爺就得添錢。四爺爺多子多女,生活拮據(jù),常添也添不起。所以父親讀中學時,常因家長沒能及時續(xù)上伙食費而斷炊挨餓。父親說這樣的窘?jīng)r總是發(fā)生在月底,他提著飯盒去食堂打飯,輪到他時,伙夫會用勺子敲打著盆沿兒,高叫著:“遲澤鳳,停伙了!”他只能羞愧地離開隊伍,提著空飯盒走開。

父親上中學時功課優(yōu)異,音樂天賦尤其好。他是就讀的中學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學生。然而,無論是祖父還是四爺爺,都不可能供他繼續(xù)求學,上他夢想的音樂學院了。父親中學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在哈爾濱的一家小型工具廠給職工教書。可是這份工作他并不稱心,1956年,大興安嶺開發(fā)上馬,年僅十九歲的他沒有同家人商量,毅然報了名。當四爺爺?shù)弥赣H要去大興安嶺的消息時,他已即將踏上北上的旅程了。四爺爺趕到火車站,找到父親,淚漣漣地送給他一雙七毛錢買的球鞋,還把身上的中山裝脫下來送給他。父親一去三十年,直到病逝,再沒回到哈爾濱。他與四爺爺在火車站的告別,竟成永訣。

父親來到天高地闊的大興安嶺,先是與幾個朋友,在漠河鄉(xiāng)辦學,接著參加了放映隊,給各個林場放映電影,豐富伐木工的文化生活。據(jù)說父親做放映員的時候,熱戀上了酒。冬天的時候,戶外常常零下三四十度,父親帶著放映機和拷貝坐在馬爬犁上,在林海雪原穿行,懷揣酒壺,走一程就得喝幾口暖身子。而各個林場,總是好酒好肉款待放映隊。有時候電影還沒開演呢,父親就被灌醉了。放映員醉了,銀幕上的喜怒哀樂無法上演,人們只能眼巴巴地等著父親醒來。結束了放映隊的生活,父親回到漠河做教師,有了終身相依的伴侶。母親認識父親的時候,才十七歲,是鄉(xiāng)廣播站的廣播員。因為是鄉(xiāng)長的女兒,模樣俊俏,嗓音甜美,給母親介紹對象的人很多??伤罱K還是選擇了貧窮的父親。母親說父親英俊,開朗,有才。他的毛筆字漂亮,吹拉彈唱樣樣都通,愛讀書。他從哈爾濱來大興安嶺時,帶來的唯一家當就是書。母親十八歲時,嫁給了父親,婚禮由外祖母家籌辦。父親坐著馬爬犁,把母親接進了洞房。父親最愛對我們說起母親的一件笑料就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他剛起來,聽見灶房傳來母親的哭聲。過去一看,原來這個家庭主婦,因為點不著火,無法做飯,蹲在灶坑前抹眼淚呢。母親也真是沒白哭,從此以后,生火做早飯的永遠是父親。自我記事起,每個早晨,都會先聽見門響,之后灶房“嘩啦——”聲響(那是父親從院子里抱來劈柴了),接著是劈柴“噼啪噼啪”燃燒的聲音,再接著是父親哼小曲的聲音(他喜歡一邊做早飯一邊唱著),最后是父親挨個屋子熱情洋溢的叫嚷聲:“起來啦,起來啦!”這說明早飯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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