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以拘謹,守規(guī)矩為道德,記起我和印度太戈爾的一段談話。在民國十三年時,太戈爾先生到中國來,許多朋友要我與他談話,我本也有話想同他談,但因訪他的人太多,所以未去。待他將離北平時,徐志摩先生約我去談,并為我們作翻譯。到那里,正值太戈爾與楊丙辰先生談宗教問題。楊先生以儒家為宗教,而太戈爾則說不是的。當時徐先生指著我說:梁先生是孔子之徒。太戈爾說:我早知道了,很愿聽梁先生談談儒家道理。我本無準備,只就他們的話而有所辯明。太戈爾為什么不認儒家是宗教呢?他以為宗教是在人類生命的深處有其根據(jù)的,所以能夠影響人。尤其是偉大的宗教,其根于人類生命者愈深不可拔,其影響更大,空間上傳播得很廣,時間上亦傳得很久遠,不會被推倒。然而他看儒家似不是這樣。仿佛孔子在人倫的方面和人生的各項事情上,講究得很妥當周到,如父應慈,子應孝,朋友應有信義,以及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等等,好像一部法典,規(guī)定得很完全。這些規(guī)定,自然都很妥當,都四平八穩(wěn)的;可是不免離生命就遠了。因為這些規(guī)定,要照顧各方,要得乎其中;顧外則遺內,求中則離根。因此太戈爾判定儒家不算宗教;而很奇怪儒家為什么能在人類社會上與其他各大宗教卻有同樣長久偉大的勢力!我當時答他說:孔子不是宗教是對的;但孔子的道理卻不盡在倫理綱常中。倫理綱常是社會一面。《論語》上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彼羞@一層一層的內容,我們雖不十分明白,但可以看出他是說的自己生活,并未說到社會。又如《論語》上孔子稱贊其門弟子顏回的兩點:“不遷怒,不二過,”也都是說其個人本身的事情,未曾說到外面。無論自己為學或教人,其著重之點,豈不明白嗎?為何單從倫理綱常那外面粗的地方來看孔子呢?這是第一點。還有第二點,孔子不一定要四平八穩(wěn),得乎其中。你看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志氣很大,很豪放,不顧外面;狷者狷介,有所不為,對里面很認真;好像各趨一偏,一個左傾,一個右傾,兩者相反,都不妥當。然而孔子卻認為可以要得,因為中庸不可能,則還是這個好。其所以可取處,即在各自其生命真處發(fā)出來,沒有什么敷衍牽就。反之,孔子所最不高興的是鄉(xiāng)愿,如謂:“鄉(xiāng)愿德之賊也。”又說:“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唯鄉(xiāng)愿乎!”鄉(xiāng)愿是什么?即是他沒有他自己生命的真力量,而在社會上四面八方卻都應付得很好,人家稱他是好人。孟子指點得最明白:“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汗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蹦蔷褪钦f外面難說不妥當,可惜內里缺乏真的??襻m偏,偏雖不好,然而真的就好——這是孔孟學派的真精神真態(tài)度,這與太戈爾所想象的儒家相差多遠??!太戈爾聽我說過之后,很高興的說:“我長這樣大沒有聽人說過儒家這道理;現(xiàn)在聽梁先生的話,心里才明白?!笔浪渍`會拘謹,守規(guī)矩為道德,正同太戈爾的誤會差不多。其實那樣正難免落歸鄉(xiāng)愿一途,正恐是德之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