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輕井澤·溫泉(6)

故事的結(jié)局早已寫在開頭 作者:蔣方舟


他瞇起眼睛,想象自己是站在動物園柵欄外的游客,往里丟了塊肉,看小獸們爭破頭??蛇@或許是他的幻覺,他愛她,所以覺得所有人都愛她,他覺得自己才是可笑的那個,喝了口酒,燒灼得很,眼淚都辣出來了。

“你也去跳啊。”隔著桌子,他對她笑道。

她很鎮(zhèn)定地看著他,眼神里第一次輕蔑,嘲笑他刻意與她劃清界限的徒勞,他逃不了,他們都逃不了。

這時,一直坐在她身邊的課代表起身拿起靠在書架上的吉他,淙淙彈唱:“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少年的聲音,平平得沒有什么起伏,聽著很遠,像是來自草原另一邊的呼聲,忽然變得很近,仿佛微風中棕櫚葉的撫摸。男孩當然是唱給她的,房間里的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喬意感覺到自己雙腿用力支撐起身子,走到少年身邊,一只手搭著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成拳頭,重重地朝著他鼻梁正面沖去。

——這一拳也打穿了我和她之間隔著的紙。喬意說。

——然后呢?井上忍問道。

——我不想講了。喬意說。他感覺到有些惱怒,這些回憶對他來說又有什么用呢?

——你必須講完。井上忍聲音忽然變得很嚴肅。

直到這時,喬意才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日本血液,令人生畏的執(zhí)著。

兩人沉默,僵持良久。他感覺到井上忍在靠近,水在流向他,他感到她站在他的對面,氣息靠得越很近,他只要往前一探,就能倉促而熟練地給她一吻。

——我們的嘴唇很像。喬意囈語道。

——我們?半晌,井上忍羞澀地問道。

——不是,我和她。喬意說。當然是她,那個記憶里的舊鬼魂。

他和她的嘴唇相似得可笑,唇似彎弓,飽滿厚實??伤淖齑接肋h冰涼,吻她像是親吻鏡子。為了避人耳目,她總是深夜偷偷跑到他的宿舍,兩人遲疑地親熱一會兒,好像都懷疑對方不是真的。他甚至連隔著衣服撫摸她都小心翼翼。對女人,他一輩子再沒有過那樣的耐性。

“等我畢業(yè)了,就好了?!彼偸沁@樣說。

于是,“畢業(yè)”就成了兩個人心心念念的目標,一遍遍地重復,反而越發(fā)覺得渺茫。他有時悲傷得要發(fā)瘋,覺得那天永遠不會來。

——結(jié)果竟然真的和我們的預感一樣。喬意說。

——那件事發(fā)生了。井上忍說。

那不是一件事,而是一整個無比刺激,也無比疲憊的夏天。他作為學校里的思想先鋒,自然不能錯過那個滾燙的,思想可以直接轉(zhuǎn)化為行動的年代。他記得自己站在高處,拿著大喇叭朗誦胡風的詩句:“時間開始了!”;他記得她總來廣場看他,周圍是人聲和音響的巨大聲浪,仿佛要把天地震碎。趁諸神恍惚,他們偷竊溫存,私定終身;他還記得黃昏的公園里傳來鮑勃·迪倫的吟唱《地下鄉(xiāng)愁藍調(diào)》。

“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你不需要一個天氣預報員來告訴你風往那邊吹)?!痹谌缤幻土一蝿舆^的雞尾酒一樣混沌的記憶里,只有這句歌詞刻骨銘心。

所有人都知道風往哪邊吹,吹向失敗。

他沒來得及向她道別,就開始了逃亡之路。騎自行車到火車站——太疲憊了,幾乎一邊騎一邊睡。他買了一張到南方家鄉(xiāng)的火車票。火車剛剛開動,他就意識到自己不能回家,于是在中間的某站就下了車。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上岸之后,隨機買了一張公共汽車的票,到了一座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小城市。

他在那個陌生的小城市呆了幾個月。風聲平息后,繼續(xù)南下,去了南部沿海城市的廣播電臺,當起電臺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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