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庚 申 3

安魂 作者:周大新


爸爸,我聽到了,那位老奶奶哼唱的安魂謠我聽到了。你放心吧,我會心甘情愿地放下塵世給我的一切,輕輕松松離開人間。你別再自怨自責了,讓情緒安定下來吧,也別再哭了,哭久了會把眼睛哭壞的。其實,離開人世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痛苦,死真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瀕死。我被疾病反復折磨的那個瀕死階段才是最痛苦的。我當時雙手雙腳都不能動,只能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頭裂開似的疼,手上和腿上插滿了輸液管子,心電、血壓和血氧監(jiān)視裝置使我難受至極,尤其是那個血氧監(jiān)視器,響得人煩躁不堪,吸氧的膠管弄得我的鼻子癢痛難忍,高燒使得我整日昏昏沉沉,吃東西喝水全靠你們鼻飼,又不能上廁所,大小便全靠你們幫忙,那可真是度日如年啊。可一當上天決定讓我走時,我閉上嘴不再呼吸,一下子就輕松地離開了我的軀體。我站在幾米之外看著我的軀體,真的很慶幸離開了它。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我不必再扎針,不必再吃藥,不必再聽其他病人們的呻吟,不必再聽醫(yī)生的欺哄和護士的責備,不必再去做核磁共振檢查,不必再去抽血化驗,不必再嘗開顱的劇痛,不必再受放療的折磨,不必再輸那種可怕的化療藥物,不必再讓你們幫我翻身,不必再聞消毒水的氣味,我自由了……

爸爸,那真是一種獲得解放的感覺。

當然,我知道,我的走會讓你和媽媽痛不欲生,畢竟,按正常的人生安排,我還不到退場的時候。我應該在你們老境到來時,守在你們的身邊,給你們以慰藉和依靠。這是我唯一的不安,你們養(yǎng)育了我,我卻沒有給予任何回報就先走了,這不應該。這是我要請你們原諒的。我實在是受不了那份病苦了!上天沒按常理安排我們家人撤走的順序,這固然不怪我,可不管怎么說,我對不起你和媽媽。一想到當你們?nèi)蘸笈P病在床時,我不能端水送飯,心里就愧得厲害。

爸爸,你不必再提我出生時的事,那些事我沒有記憶。再說,即使我出生時你就待在產(chǎn)房門外,你又能做什么?你那時不也才二十多歲?那年頭又沒有這方面的書籍可讀,你對接生能懂啥?你這個門外漢敢替醫(yī)生做決定?別自責了,認命吧,要把一切都看成命運的安排,這樣你就不難受了,你說是不是?……

寧兒,你第一次遠行是在你半歲多的時候。我希望你們母子來山東濟南看看,寫信回去跟你媽商量。你媽猶豫了一陣后表示同意。今天回想起來,我的決定并不是明智之舉,按優(yōu)育學的說法,孩子在一歲之內(nèi)不應出遠門,因為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發(fā)育好,還不能適應環(huán)境的急劇改變??晌夷菚r哪懂這個?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你媽一手抱著你一手提個提包上了路。那時我們還買不起臥鋪車票,你們母子兩人擠坐在硬座車廂里,經(jīng)過兩天一夜的辛苦旅行才到了濟南。那一路的苦累我雖然沒看見,但我從你媽下車時的倦態(tài)里想象得出來。在濟南我那一臥一廚的宿舍里,我給你媽準備了當時最好的飯食,這樣她才能有更多的奶水來喂你。我還請來軍區(qū)著名的攝影記者李士文給你照了一張很精彩的照片,當時你還不能坐,是我低下身子從一側(cè)扶住你照的,仔細看,照片上能顯出我的幾個手指。你李叔叔的攝影本領名不虛傳,把你一瞬間的面部表情精確地抓住了,你天真的眼睛里分明含有一絲不安和嘲弄?!安话病蔽夷芾斫猓臍夂驕貪櫟哪详杹淼蕉囡L干燥的濟南,你不可能馬上適應;我驚奇的是:你小子在嘲弄什么?是嘲弄我和你媽讓你遠行的決定還是嘲弄這個熱鬧而陌生的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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