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飯,做廠長的父親要休息一會兒,遲欽亭便領(lǐng)著張英和亞紅去自己小巢。亞紅深深松了口氣,仿佛通過一場艱難的考試,十分輕松又饒有興致在房間里四處打量?!斑@地方倒不錯,就是有一些臟”。
“有些什么?”
“有些,臟!”
遲欽亭和張英對看了一眼,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張英笑得不自然地說:“你看我干什么?”遲欽亭說:“怎么臟了?”亞紅說:“就是你這地,不曉得多少年沒掃了?!边t欽亭說:“我從來不掃地?!?/p>
亞紅和張英開始為遲欽亭收拾房間。地上有幾個香煙頭,亞紅一邊掃地,一邊吃驚叫道:“好哇,你偷偷抽香煙!”遲欽亭不以為然說:“這事我媽都不管,怎么,你想管啊?”
張英一旁忍不住笑,說:“人家當然要管。”
遲欽亭說狠話:“敢管!”
“就敢管!”亞紅笑得臉通紅,抓著掃把看著遲欽亭,又看看張英。遲欽亭說:“這么兇,難道還想用掃把打我不成。”
大家都笑。
收拾完房間,遲欽亭把二胡保存在他那兒的一盤照片,獻寶似的拿出來給亞紅和張英看。照片是1976年4月5日在天安門廣場拍的,主要內(nèi)容都和悼念已故總理周恩來有關(guān),在花圈和人的海洋里,每張照片都顯示出了一種特殊。這些照片當時都是一級的違禁品,公安局查得非常厲害。二胡有個朋友部隊轉(zhuǎn)業(yè)了在北京吃公安飯,公安局收繳來了大量照片,二胡的朋友在銷毀前就偷了一疊。風聲越來越緊,照片轉(zhuǎn)移到了二胡手上,二胡沒地方放,于是想到了遲欽亭。亞紅第一次看到這照片,最先的反應(yīng)是怕,心嚇得怦怦跳,臉頓時發(fā)了青,怪遲欽亭不該多事幫人家收藏危險品。遲欽亭極好的興致被迎頭潑了盆冷水,勇敢地說著“不怕”,心里不免有些窩囊尷尬。張英一旁虎著臉不說話。房間里的氣氛變得不太愉快。
第二天,張英仍舊虎著臉,極不友好地教訓遲欽亭。遲欽亭不吭聲。張英說:“人家信任你,東西放你這兒,就不應(yīng)該給別人看?!边t欽亭說:“我給誰看了?”張英說:“你狠什么,本來就不應(yīng)該給別人看?!边t欽亭一肚子不痛快,嘀咕說:“我曉得你什么意思?!?/p>
“什么意思?”
“我給亞紅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就不相信亞紅會去告密?!?/p>
“我說她會去告密啦?”
“還不是這意思?!?/p>
“什么意思?”
遲欽亭明白張英肚子里的潛臺詞。雖然二胡朋友順手牽羊的行為給自己命運帶來了戲劇性變化,他后來當真因此觸霉頭,轉(zhuǎn)業(yè)到一個偏僻山區(qū)當小工人。雖然二胡和遲欽亭擔待了出賣朋友的惡名,多少年以后回想起來,心靈上仍舊蒙著一層擺脫不了的陰影,然而遲欽亭在當時不可能意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他不僅不認錯,而且就像那一陣慣于采用的戰(zhàn)術(shù)一樣,索性狠狠反咬張英一口。工具間里只有師徒二人,遲欽亭突然聲音大起來:“亞紅本來是你找來的,你要我怎么樣?”
張英一下子被擊中要害。她總是在遲欽亭強硬不講理的時候,顯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溫柔。“你別以為我的擔心沒道理,我——,小遲,你別急?!彼幌脒M一步惹徒弟生氣,原先準備要說的話,仿佛正飛著的小鳥,叫淘氣的孩子一彈弓打中,驟然改變方向往地上栽。事實毫不含糊予以證明,事態(tài)的發(fā)展后來恰恰走了張英預料中最糟的一步棋,但是正如爭吵遠非張英擅長,她已經(jīng)習慣了在遲欽亭面前一讓再讓?!拔也皇沁@意思,”她嘆著氣走近遲欽亭,師徒二人面對面站著,“小遲,我,”她看著面前那張透著孩子氣白里見紅越來越成熟的臉,卻一句話說不出口。車間里機器聲轟隆隆響著。張英覺得胸口正在像石頭一樣硬起來,那種最強烈的欲望一閃而過,明知道不可能把遲欽亭孩子一般抱在胸前,明知道自己很自然地就會和徒弟保持著適當距離,明知道說什么也白說,硬忍住胸前的起伏,終于說:“我,不會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