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春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跟呂氏解釋這次的出走。這幾天她想了幾個版本的說辭,直到今天中午才終于定下了一個。一路上她都在仔細(xì)打磨這個故事,把這個故事里的毛刺都捋過了一遍,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順溜光滑,毫無瑕疵。
她編的故事是:她那天早上出門,是給大先生拜佛祈福去的。大先生傷得嚴(yán)重,她不想去鎮(zhèn)里的那座小廟,她想多走幾步路去香云寺燒香——聽說那里的菩薩最靈。她燒完香回來,沒走多遠(yuǎn)陣痛就發(fā)作了——是早產(chǎn)。幾個過路的挑礬漢子把她抬去了臨近的接生婆家里,她就在那里生下了孩子。
盡管這個絞盡了腦汁編出來的故事最終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她撒謊圓謊的才華卻在這里開始了第一次的展示。在她后來的歲月里,這個本事還將守護著她走過無數(shù)溝壑坎坷,化險為夷——她當(dāng)時只是不知道而已。
橋邊的店鋪,都還開著門。橋雖然不寬,卻是南來北往的必經(jīng)之地。過客中,最多的當(dāng)屬從礬山挑明礬石到靈溪裝船的漢子們。那幾年正是礬礦的鼎盛時期,挑擔(dān)客的光腳板把橋面都磨薄了幾層。這些人路過橋邊總是要喝杯茶歇歇腳,在旁邊的店鋪里給家里的女人和娃娃們買幾樣礬山?jīng)]有的稀罕貨,所以橋邊是一鄉(xiāng)里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店鋪一家挨一家,最是密集。一眼看過去,就有糕點鋪,南貨鋪,裁縫鋪,剃頭鋪,甚至還有一家小小的冥紙鋪。這里無論是不是集日,每天都有來來往往的人。正是煮夜飯的時辰了,家家店鋪里都在淘米洗菜生火。外邊的世道再亂,也擋不住人過日子的念想。哪怕飛機把城都炸成了瓦礫,災(zāi)難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也總會有小小一塊地方,能容得下一頓簡簡單單的夜飯。
到底過完了年,店鋪的生意比先前略微清淡了些??墒悄羌亿ぜ堜伒匿伱嫔?,卻擺滿了嶄新的花圈挽聯(lián)——不知是哪家的白喜。吟春忍不住暗嘆:這家人真知道挑時辰啊,總算熬過了年關(guān)才發(fā)喪。
吟春下了橋,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南貨鋪的章嫂在鋪子門口搬貨,便隨意招呼了一聲。章嫂見了她,掩了嘴,下頜就掉在了手上。
“你,你還活著?”章嫂說這話時的神情,仿佛是暗夜里行路迎頭撞上了鬼。
章嫂的話,犯了這個時節(jié)的一個忌諱??墒且鞔翰辉谝狻R鞔旱男睦镎苛髦还删薮蟮臍g喜,她承受得起任何失禮。
“你看我像是死了的樣子么?”吟春說。
吟春說完了,才意識到,她犯了一個比章嫂更大的忌諱。她說出了那個不該說的字。那個字溜出舌尖牙膛的時候,辣了她一下。不要緊,她帶來的吉利比天還大,可以化解得了任何糾結(jié)疙瘩。
她對章嫂揚了揚手里的那個布包:“我生了,孩子?!?/p>
布包里的那張臉,長滿了皺褶——卻不是剛鉆出娘胎時的皺褶了。剛鉆出娘胎的時候,那皺褶還是淺顯柔軟的,用好日子輕輕一抹就能抹平的??墒沁@一路的風(fēng)霜已經(jīng)把那些皺褶吹打得硬實了,硬得像泥塑木雕。僅僅幾天的工夫,這孩子已經(jīng)老了。
孩子看著章嫂,眉眼額頭上的皺褶游走了幾個來回,終于固定在一個詫異的表情上。突然,那張臉裂開了一條縫,孩子咯地笑了一聲。
章嫂仿佛被那聲笑割了一刀,把手從嘴上挪下來,捂在了胸口。
“皇天……”章嫂喃喃地說:“你怎么,才回來?”
章嫂的神情里有一樣?xùn)|西,突然在吟春的歡喜里掏了一個洞,快樂如水一下子漏光了,浮上來的,是斑斑駁駁的惶恐。
“出,出什么事了?”吟春顫顫地問。
“你,你家 ……”章嫂避開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澳氵€是,趕緊回家看看吧?!?/p>
吟春撇下章嫂,便朝家里飛奔而去。孩子爬出她身子時撕開來的那個傷口,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收攏,依舊淅淅瀝瀝地流著血水。一路腳上磨出的水泡已經(jīng)擠破了,血結(jié)成了痂,痂黏在襪子上,走一步撕她一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