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4相愛相殺

云球(第四部) 作者:白丁


124相愛相殺

美麗島的建筑比云獄島多得多,而且一直都在擴建,畢竟空體比承載意識場的量子芯片更占空間。一眼望去,低矮卻郁郁蔥蔥的山脈之間,到處都是工地。據(jù)說,在地下還有更多的工地。

大多數(shù)建筑都是巨大的療養(yǎng)區(qū)倉房,和貝加爾湖療養(yǎng)院或者任何其他療養(yǎng)院的那些倉房類似,但是在離海邊不遠的地方,有幾棟高聳的大樓,和那些低矮而龐大的倉房相比,顯得非常細瘦。很顯然,這里是辦公樓,KillKiller已經(jīng)把很多職能部門都遷移到了美麗島上,美麗島正在逐漸成為KillKiller這個龐然大物的心臟和大腦。

在臨海一棟辦公樓的頂層,正在開一個會,會議的主持人是琳達。是的,琳達,剛從云獄島回來不久的琳達。

琳達·穆勒,她是黑格爾·穆勒的妹妹,但是,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面了,直到琳達忽然回到美麗島。

黑格爾·穆勒并沒有參加會議,他最近很忙,不在美麗島。他忙著去各個國家見各種人,推廣德克拉的成功經(jīng)驗以及推進其他一些神奇的想法。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當然,在黑格爾·穆勒的手上,即使不是容易事,他也總能找到辦法前進,永遠不會停留在原地。

琳達·穆勒的出現(xiàn),可以說幫了黑格爾·穆勒一個大忙,分擔了他的不少工作。他一直都希望奇跡出現(xiàn),琳達能夠回來幫他。他知道妹妹的能力,也信任妹妹,但是,他卻因為一個魯莽的決定,失去了妹妹這么長的時間。說實話,他經(jīng)常為當初的決定而后悔。

現(xiàn)在,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見到琳達的時候,他的眼淚流了下來,要知道,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

琳達一向很能干,從沒辜負過哥哥的信任,當然,這次針對柳楊的任務(wù)除外。盡管這次任務(wù)失敗了,還一下子就浪費了好幾年的時間,但黑格爾·穆勒沒有介意。他認為,那不是琳達的錯誤,而是自己的錯誤。從第一分鐘起,就不應(yīng)該動柳楊的腦筋,那根本就是找死,自己卻又犯了傲慢的老毛病,完全沒有意識到。

好在,雖然經(jīng)歷了坎坷,妹妹終于還是回來了。


“他們投入了很多資金,抓住塔莉亞·蓬斯這一類的事件大做文章!”市場部的辛西婭說,“我們的公關(guān)策略很不成功,但目前還沒有想到什么好的辦法?!?/p>

這是一個會議室,大會議桌兩邊都坐滿了人,桌子的盡頭坐著琳達,她正舉起一杯飲料,慢慢地喝了一小口。

那飲料黑乎乎的,像是可樂或者黑棗汁一類的東西。

琳達沒有把飲料放回桌子上,而是舉在了半空中,似乎想給大家展示,“有人想喝嗎?”她問。

“那是什么?”辛西婭問。

“潤滑油?!绷者_回答,“蘋果味道的潤滑油,云獄島的配套產(chǎn)品,和我記憶中的蘋果汁味道一模一樣,可比蘋果汁貴多了?!?/p>

她閉上眼,似乎回憶了一下蘋果汁的味道,“我時不常就喝一點,”她睜開了眼,“其實這是長效潤滑油,并不需要經(jīng)常喝,但我總覺得,多喝一點能夠讓我的手腳更加靈活?!?/p>

琳達轉(zhuǎn)過頭去望向遠方,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天氣很好,而這里位置很高,在清澈的空氣中可以望見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知道是真真切切的機器真人的視覺,還是并不存在的意識場的幻覺,琳達覺得,在那個方向的碧藍色海平面上,在遙遠的天際線的地方,依稀有一個小小的黑點。

不,不應(yīng)該是黑色,而應(yīng)該是綠色。琳達記得,自己從建筑里出來,走向海邊的時候,那條蜿蜒步道的兩側(cè)種滿了各種植物,就像一個大大的植物園。

自己上了小艇,小艇發(fā)動起來,快速地駛向美麗島。船尾的白浪翻騰而起,自己懷著難以描述的復(fù)雜心情,一直回頭望著,直到小島在視野中變得像一個遙遠而渺小的玩具。

確實,那時視野里的小島上滿眼都是綠色。云獄島,那是自己重生的地方,雖然有一個殘酷的名字,但琳達的記憶中,除了那個白色的房間、長長的走廊,還有柳楊灰色的眼睛,剩下的都是綠色。

“可惜只有您能喝。”辛西婭說,“這很酷,也許我也應(yīng)該變成機器真人,才能體會到您在說什么?!?/p>

“對,很酷,機器真人真的很酷。”琳達說,她的聲音很冷,“但是柳楊更酷。在機器真人推出市場之前,提前這么久,他就把我做成機器真人送了回來,想要告訴我們什么呢?”

“按道理,他們不該這么做。”銷售部的克菲爾德說,“何苦提前暴露自己的商業(yè)秘密呢?而且是以這種方式。除了造不出腦單元,幾乎能夠讓我們了解機器真人的一切?!?/p>

“蔑視!徹頭徹尾的蔑視!”政府公關(guān)部門的格里高利說。

辛西婭看了琳達一樣,擔心這句話會讓琳達不高興。

格里高利這個人,在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的時候從不魯莽,但在內(nèi)部會議上卻經(jīng)常語出驚人,也許是因為和客戶在一起時裝斯文裝得太多,憋悶得太久了。

琳達并沒有露出任何不高興的樣子,而是表示了認同,“是的,柳楊是個瘋子,他想告訴我,告訴我哥哥,告訴我們大家,他是不可戰(zhàn)勝的,這符合他的個性。不過,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很久,我覺得,他的目的可能不僅僅如此?!?/p>

“那還能有什么目的呢?”格里高利問。

“提醒我們,我們要想辦法了?!绷者_說,“讓我們有更多的時間想辦法。”

“為什么?”格里高利問,“不就是蔑視嗎?”

“不,因為他希望我們追趕他?!绷者_搖了搖頭,“只有我們追趕他,他才能跑得更快?!?/p>

格里高利愣住了,過了半天才接著說:“瘋子!他是個百分之百的瘋子!”

“確實,戰(zhàn)勝機器真人不容易?!毙廖鲖I接過話,“原本,空體置換和機器真人各有優(yōu)勢。不過,空體置換的優(yōu)勢僅僅集中在感官體驗方面,但機器真人安裝的ASSI系統(tǒng)不斷進化,對感官體驗的模擬越來越逼真,能從潤滑油中嘗到蘋果汁的味道,連性高潮都沒有區(qū)別,以至于人類更喜歡ASSI的虛擬感受,帶來真實感受的性愛機器人都快賣不出去了。機器真人的優(yōu)勢則集中在功能上,能夠干人類干不了的事情,去人類去不了的地方,空體置換完全無法實現(xiàn)這些功能?!?/p>

“是啊,最慘的是老年人市場?!笨朔茽柕抡f,“原本,我們最大的客戶群是老年人。他們反正快要死了,不像年輕人一樣那么在乎成為異體人帶來的種種心理問題,對于空體置換非常歡迎??墒菣C器真人一推出,他們意識到,空體置換無非就是在死前再體驗一下年輕時曾經(jīng)擁有過的感受,而機器真人則是在死前去體驗一種從未擁有過的完全不同的感受。他們當然也同樣不在乎什么機器軀體帶來的心理問題,大部分客戶都流失到機器真人那邊去了?!?/p>

“不,辛西婭,克菲爾德,我們無須灰心喪氣,這只是暫時的。”格里高利說,“我認為,你所說的優(yōu)勢,恰恰是他們的劣勢?!?/p>

“為什么?”辛西婭問。

“從功能角度看,機器真人顯然是很更強大的,畢竟那是鋼鐵之軀??墒?,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來看?!备窭锔呃f,“正因為機器真人的功能更強大,它也就帶來了更大的社會風險??纯葱侣劙?,雖說我們有很多塔莉亞·蓬斯這樣的負面案例,但機器真人也有戴維營幫派屠殺這樣的負面案例?!?/p>

“戴維營幫派屠殺?”辛西婭說,“那是個例,其實只是普通的黑幫斗毆而已,有沒有機器真人都是一樣的,只要有武器就能屠殺。在戰(zhàn)斗中,普通的高仿真機器人也能做到機器真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薩利克幫派雖然自己沒有變成機器真人,但攜帶了不少高仿真戰(zhàn)斗機器人。法律規(guī)定,和普通機器人一樣,機器真人是不能加裝武器的。而機器真人拿起武器,和普通的機器人拿起武器相比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和人類拿起武器相比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很難得出結(jié)論,是因為機器真人的存在,才導(dǎo)致了這次幫派屠殺?!?/p>

“恰恰相反,在戴維營幫派屠殺中,機器真人的存在使真正的人類傷亡大大減少——可惜,只是塔菲幫單方面的傷亡減少?!笨朔茽柕抡f,“現(xiàn)場看起來,兩幫人算是同歸于盡了。不過,薩利克幫派的人類是真的死了,塔菲幫派的機器真人卻只是身體被轟了個稀爛——這就像是自己的汽車被轟爛了而已,根本無所謂。對嗎,納爾坦?”他轉(zhuǎn)過頭,詢問技術(shù)部門的納爾坦。

“是的?!奔{爾坦回答,“機器真人的腦單元芯片盒中擁有獨立的微供電系統(tǒng),即使身體已經(jīng)被轟得稀爛,腦單元的供電系統(tǒng)卻并沒有終止,所以腦單元依舊還活著,甚至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事后遷移出來,重新安裝到一個新的機器真人軀體里就滿血復(fù)活了。所以,塔菲幫只有一個人真的死了——恰好子彈打崩了那個只有大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腦單元芯片盒。你們知道,這只是巧合而已,誰的槍法也沒有那么準。關(guān)鍵是,幾乎每一個機器真人,腦單元芯片盒在軀體中的位置都有所不同,想要精確瞄準是不可能的。這種設(shè)計明顯是有意為之,云獄島想得很周到。”

“對付機器真人,只能用炸彈了?!毙廖鲖I說。

“總之,塔菲幫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活了下來,是機器真人拯救了他們。當然,現(xiàn)在他們都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了云獄,但總比死了好?!笨朔茽柕抡f,“我聽說,云獄的生活好極了,沒準塔菲幫就是為了想進云獄才故意制造了這場慘案。”

“從這件事這能夠看出,從防御性角度,機器真人確實比人類安全多了,這是機器真人的優(yōu)勢?!奔{爾坦說,“說實話,我一向都是這么認為的,而這次事件就像是個實驗,進行了驗證?!?/p>

“所以,這根本就不是什么負面案例,”克菲爾德說,“這是對機器真人的促銷。假如,我是說假如,回頭發(fā)現(xiàn),這次幫派沖突的幕后主使根本就是云獄島的銷售部門,我也不會覺得奇怪?!?/p>

“諸位,諸位,是的,是的,我完全認同,這是機器真人的巨大優(yōu)勢?!备窭锔呃f,聲音很大。

從聲調(diào)就能聽出來,格里高利相當不滿,自己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這么多人打斷了,而他顯然希望自己能夠繼續(xù)發(fā)言。

“但是,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他問,“既然機器真人的防御性這么強大,能夠大量減少人類的傷亡,難道不應(yīng)該首先在軍方裝備嗎?難道不應(yīng)該首先把全世界的軍人都改造成機器真人嗎?既有戰(zhàn)斗機器人的能力,又有人類的意識,為什么不這么做呢?”

“軍隊確實在這么做,還有警察。”克菲爾德說,“據(jù)我所知,已經(jīng)有很多國家開始討論,甚至開始籌備,為軍隊或者警察裝備機器真人。只不過,這些國家的立法進程還沒有跟上,意識場和空體的可分離性沒有得到法律確認。既然涉及人,立法肯定有點復(fù)雜,所以它們暫時無法真正付諸實施。但是,法律方面已經(jīng)沒問題的德克拉,警察系統(tǒng)就正在和云獄島洽談采購合同,一個很大的采購合同。這個市場,毫無疑問將會讓云獄島賺很多很多錢,當然,作為空體保存服務(wù)的提供商,我們也將從這個市場中受益?!?/p>

“是的,是的,克菲爾德。”格里高利說,“可你是做銷售的,我是做政府公關(guān)的,世界上的政府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難道我不應(yīng)該比你更加清楚嗎?”

克菲爾德愣了一下,格里高利說的似乎有點道理,“好吧!”他說,“那么,你還知道些什么呢?”

“他們很擔心?!备窭锔呃f。

“擔心什么?”克菲爾德問。

“機器真人是由三部分組成的,腦單元、機器軀體以及腦單元和機器軀體的交互系統(tǒng)。機器軀體是很成熟的東西,腦單元和機器軀體的交互系統(tǒng)也許我們或者別人都可以去研究,但是,腦單元就不一樣了?!备窭锔呃f,“腦單元不是制造出來的,而是云球系統(tǒng)演化出來的,前后花了十多年時間。也就是說,就算建設(shè)出一個新的云球系統(tǒng),也要等十年以后才能有可用的腦單元?!?/p>

“云球系統(tǒng)不但需要特別的技術(shù),而且建設(shè)過程和十年的運行時間都需要花費天量資金?!备窭锔呃又f,“大家應(yīng)該都還記得,以前在巴黎和西雅圖,各有一個和云球類似的系統(tǒng),盡管技術(shù)上有些問題,進度方面也有些落后,但好歹也算是同樣的系統(tǒng)??墒呛髞?,他們都支撐不下去而下馬了。說到底,都是因為資金投入的問題無法解決。現(xiàn)在,即使有人投入,想想看,十年后的所得也不過是云獄島今天已經(jīng)擁有的,而十年后的云獄島將會擁有什么呢?也許會讓今天的腦單元看起來是一種很蠢的東西。那么毫無疑問,今天去做投入的商人將血本無歸?!?/p>

格里高利掃視了一圈,似乎在尋找在座的諸位中有沒有那么愚蠢的商人,“所以,不可能有任何商業(yè)資金會做這么蠢的事情。政府也很困難,就算有個瘋子總統(tǒng),議會也不會批準的。這就是說,腦單元是被云球壟斷的,機器真人也就是被云球壟斷的。那么,我們想一想,腦單元,如果一個政府擁有了這么強大的東西,而且是獨一份,這個政府會不會進行戰(zhàn)略保護呢?就像保護核武器一樣?!?/p>

“你的意思是,”克菲爾德說,“各國都在擔心,腦單元會成為被控制輸出的戰(zhàn)略資源,即使他們想要用機器真人來裝備軍方或者警察,也不一定能夠拿得到貨。”

“可是,”辛西婭說,“如果市場上有商業(yè)化的腦單元,不可能控制這些商業(yè)產(chǎn)品流向各國的軍方。腦單元本身只是一個普通的量子芯片,經(jīng)過了演化而已,并沒有軍用和民用的區(qū)別?!?/p>

“是的,是的?!备窭锔呃f,“關(guān)鍵就在這里,如果市場上有商業(yè)化的腦單元,就無法控制它們流向各國軍方,甚至是流向敵對勢力的軍方,那么,政府應(yīng)該做什么呢?”

“控制規(guī)模,嚴格管控?!毙廖鲖I說。

“對!對!”格里高利說,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使勁地晃了晃,表示強調(diào),“所以我認為,機器真人的市場規(guī)模會受到限制?,F(xiàn)在機器真人剛剛出現(xiàn)沒多久,因為各國立法的原因,只能在德克拉銷售,所以這種限制還看不出來,但將來,越來越多的國家通過立法,這種限制就一定會出現(xiàn)?!?/p>

“所以,”克菲爾德說,“機器真人根本不是個威脅,它永遠只能占據(jù)一小塊市場,而且被嚴格管控?!?/p>

“是的?!备窭锔呃卮鸬脭蒯斀罔F,“當然,我們不應(yīng)該僅僅坐在這里等著事情自然發(fā)生,而應(yīng)該去推動這個管控進程。我已經(jīng)擬好了計劃去游說政府,防止機器真人軍事化——這是個現(xiàn)實問題,可不是我編造出來的?!?/p>

辛西婭和克菲爾德都沉默不語,不知道是否被說服了,或者正在想怎么反駁。納爾坦顯然對這種事情并不內(nèi)行,也沒有吭聲。

琳達同樣沒有說話,卻皺著眉,明顯并不認同,她正要說什么,一直坐在那里沒有說話的埃勒里卻搶先開口了,“不,不,我不同意,完全不同意?!彼f。

埃勒里是負責產(chǎn)業(yè)戰(zhàn)略研究的,“格里高利,我不同意你的推測。”他說,“我認為,機器真人不會被控制,而會被大量銷售。沒有流向軍方當然最好,但如果發(fā)生了也沒辦法,無論如何都不會導(dǎo)致銷售行為被限制。至于警方,就更無所謂了。我甚至懷疑這種行為會受到鼓勵,極端情況下,即使軍方的采購也會受到鼓勵?!?/p>

“你說什么?”格里高利皺了皺眉,似乎覺得這個說法很奇怪。

“格里高利,親愛的格里高利,我知道你對于和政府打交道很內(nèi)行,但具體到你的這個想法,卻是非常愚蠢的。你接觸了太多愚蠢的政府官員,自己也變得愚蠢了?!卑@绽镎f,“說實話,你的這種思維還停留在好幾個世紀以前。武器管控,武器禁運,你甚至提到了核武器——這不同,完全不同。你應(yīng)該多學(xué)習(xí)一下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歷史,而不要只沉湎于和那些政府高官們喝咖啡?!?/p>

“你到底在說什么?”格里高利高喊起來,顯然,他聽出了埃勒里對他的輕蔑。

“不要激動!”埃勒里伸出一只手制止格里高利,示意對方平靜一點,“你說的沒錯,腦單元是云球系統(tǒng)演化出來的,被云球壟斷了,而從商業(yè)角度看,現(xiàn)在去投資建設(shè)一個新云球是非常不合理的。但正因為如此,腦單元的銷售才不會被限制?!?/p>

“為什么?”辛西婭問。

“因為要保持這種所謂的不合理性?!卑@绽镎f,“要保持這樣一種態(tài)勢:從商業(yè)角度看建設(shè)一個新云球是完全不合理的。如果腦單元的銷售真的被限制,這種態(tài)勢就被打破了,建設(shè)一個新云球就是百分之百合理的了。某些資金,即使僅僅因為本國的軍方需求,也可能追逐這樣一個機會?!?/p>

“銷售機器真人給各國軍方,會威脅到自己?!备窭锔呃f。

“不,不。”埃勒里說,“所以我說,你不該提到核武器。機器真人雖然提高了軍人的能力,但和核武器不同。機器真人并不是毀滅性武器,最多算是載具。即使冒一定風險,也比讓競爭對手成長起來要好。畢竟,無論你的軍隊裝備了多少機器真人,看起來多么強大,你的所有戰(zhàn)士的大腦都是我生產(chǎn)的,我隨時可以停止供應(yīng)新的大腦,你就沒有新的戰(zhàn)士了?!?/p>

格里高利說不出話。

“否則,如果真有其他國家開始建設(shè)新云球——我相信,如果在市場上買不到貨,就一定會有人這么干,從商業(yè)角度也并非不合理。那么,十年后這些國家就會擁有自己的腦單元,而且完全不受控制?!卑@绽锝又f,“除非,要在這十年里攻擊這些國家,攻擊任何想要建設(shè)新云球的國家。但是,建設(shè)新云球并非什么明顯的罪過,找不出任何合適的攻擊理由?!?/p>

大家都沉默了,格里高利似乎并不服氣,一臉嚴肅,像是正在思考,想找出一些反駁的理由。

“不應(yīng)該類比核武器,而應(yīng)該類比核電站?!奔{爾坦低聲說。

“埃勒里說的是對的,沒必要花費精力去游說政府限制機器真人的銷售,這不可能?!卑胩鞗]有開口的琳達說話了,“就像埃勒里所說,限制銷售實際上是給競爭對手留下了市場空間,任何明智的人都不會這么做?!?/p>

“想象一下,如果機器真人的銷售真的被政府限制,”琳達接著說,“我是說,這種限制作為一種可確認的長期政策而非短期行為或者煙幕彈出現(xiàn),那么我相信,我哥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投資建設(shè)一個新的云球,我自己也會全力支持。但現(xiàn)在,機器真人的銷售沒有被限制,我們就不敢冒這個風險了?!?/p>

“那我們怎么辦?”格里高利很不高興,“我認為,這是對付機器真人的唯一方法,否則我們就死定了。無論是功能角度還是體驗角度,我們的空體置換都無法和機器真人相比?!?/p>

“不?!绷者_說,“我們必須戰(zhàn)勝柳楊?!?/p>

“如何戰(zhàn)勝呢?”格里高利攤了攤雙手,似乎在說,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辦法了。

“也許,您不應(yīng)該主動向赫爾維蒂亞當局申請撤銷對他的監(jiān)控,甚至也許應(yīng)該申請拘捕他,畢竟,他殺了你——至少是試圖殺你,他是有罪的?!毙廖鲖I說。

“最終他還是放過了我,這就算是回報吧?!绷者_說,“他本可以不放過我,讓我永遠待在那只邊境牧羊犬的身體里,除了他,沒有人能夠解開這個魔咒。”

辛西婭沒有接話,她在想,對琳達來說,也許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商業(yè)競爭的問題,而是一個復(fù)雜的感情問題。

“更關(guān)鍵的是,拘捕柳楊又有什么意義呢?以我對他的了解,以后一步一步的計劃,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甚至已經(jīng)安排好了。他擁有地球演化研究所作為后盾,那是一個實力很強的研究機構(gòu),有或者沒有他,工作都會延續(xù)下去?!绷者_接著說,“實際上,他需要做的最關(guān)鍵的一步,就是利用地球所的資金問題,讓地球所走進意識場應(yīng)用的世界,而利用我們的業(yè)務(wù)方向,讓我們幫助他突破意識場應(yīng)用的法律障礙,打開意識場應(yīng)用的市場。到了今天,他已經(jīng)完成了這最關(guān)鍵的一步,已經(jīng)達到了目的。至于下面的事情,自然有人接著去做。所以,就算拘捕他,就算殺了他,也沒有任何意義?!?/p>

也許最初,哥哥根本就不應(yīng)該派自己去接近柳楊,琳達在想,如果那樣,柳楊也許沒有辦法走到今天。

可是,意識場的發(fā)現(xiàn)實在太誘人了——盡管那時候還沒有“意識場”這個名字。

當柳楊來找KillKiller合作,想要對空體進行相關(guān)研究的時候,一切都還在模糊和朦朧當中,誰也不知道前面的道路上會出現(xiàn)什么。柳楊當然什么也不會說,哥哥卻敏銳地意識到了巨大的商機。說實話,誰能拒絕意識場呢?特別是作為一個商人。但是,柳楊卻又是那么一個難以相處的人,平淡地去討論技術(shù)合作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某一個夏天的傍晚,在一片青翠的樹林中,自己就出現(xiàn)在了柳楊面前。

琳達有些恍惚,柳楊的那雙灰色眼睛仿佛出現(xiàn)在眼前,陰惻惻的,深不見底。雖說大家都認為柳楊的眼睛令人害怕,甚至令人憎惡,但從第一天起,琳達就沒有在意過,甚至可以說蠻喜歡的。那雙眼睛里藏著很多秘密,意味著很多困難和壓力,也藏著令人興奮的密碼,意味著刺激的挑戰(zhàn)和巨大的成就。

是啊,琳達喜歡面對秘密,喜歡面對困難,也喜歡面對壓力。柳楊就是她面對過的最大的秘密,最大的困難,也是最大的壓力。

為此,琳達曾經(jīng)無比興奮,充滿了活力。說實話,和柳楊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開心而難忘的日子。認識柳楊并不是偶然的,騙過柳楊更加不容易,但是琳達做到了,甚至讓柳楊真的愛上了自己。

她曾經(jīng)有過不好的預(yù)感,那是她感覺到柳楊的痛苦的時候。盡管柳楊從來都不缺少痛苦,有著各種各樣不知所謂的痛苦,但有一天開始,柳楊的痛苦多了一些。琳達不知道那些新的痛苦從何而來,卻莫名地感覺和自己有關(guān)。

然后不久,事實就做出了證明,琳達的預(yù)感是正確的,她也就從此失去了預(yù)感的能力——應(yīng)該說,失去了作為人類進行思考的能力,直到在云獄島重生。

道格拉斯對哥哥說出了阿黛爾的事情,琳達接著想,剛開始的時候,哥哥其實有點奇怪,作為堪薩斯黑幫的骨干,一直致力于毀掉KillKiller,道格拉斯為什么骨頭那么軟?不過很快,哥哥就明白了,道格拉斯像哥哥一樣,猜到了柳楊想要做什么,柳楊和他的目標是一致的,他在幫助柳楊。

哥哥知道柳楊在利用自己,但為了KillKiller的空體置換,卻毫無辦法,只能選擇被利用。畢竟,如果要說服大眾接受空體置換,阿黛爾的存在實在是太難得了。

據(jù)說,道格拉斯后來落在了柳楊手里,救兵就是柳楊派去的??吹降栏窭贡桓绺缈刂谱〉膱雒妫切┚缺苍S會以為柳楊害怕道格拉斯泄露什么,所以才要救他。而實際情況多半是恰恰相反,柳楊恰恰想要告訴道格拉斯,千萬不要硬骨頭,該泄露的一定要泄露。

盡管最初的時候,堪薩斯黑幫想要通過倒賣空體來搞垮KillKiller這件事情,也許出乎柳楊的預(yù)料,但柳楊在發(fā)現(xiàn)了自己被堪薩斯黑幫利用之后,一定很快就想到,自己可以反過來利用堪薩斯黑幫,把阿黛爾交給KillKiller。

琳達相信,柳楊用阿黛爾做實驗最初是為了挽救自己,但后來卻有了變化。在某一個時刻,柳楊意識到,KillKiller的公關(guān)工作很需要阿黛爾這樣一個角色。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把阿黛爾交了出去。也許,最不著痕跡的方式就是通過道格拉斯。

雖然救兵不一定明白柳楊在想什么,道格拉斯卻想通了。根本不需要柳楊告訴他,他就已經(jīng)這么做了。

琳達心很痛,她不知道,柳楊發(fā)現(xiàn)自己在騙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是黑格爾·穆勒派來的人的時候,內(nèi)心到底是什么感受。

看穿柳楊并不容易,特別是當柳楊刻意隱瞞的時候,他本來就是個瘋子,本來就捉摸不定。面對這樣一個人,你很難判斷他的行為是在表演還是本來如此。

無論如何,琳達確實感受到了柳楊的痛苦。可惜,當時她猶豫了,沒有做出應(yīng)對。

痛苦!柳楊一定很痛苦。誰都會痛苦,大家討厭痛苦,但其實,痛苦也是一把鑰匙。就像哥哥所說的那樣,痛苦經(jīng)常都是解決問題的最好的那把鑰匙。

“其實,ASSI的感官體驗還是有缺陷的。”納爾坦忽然說。

為了體驗競爭對手的產(chǎn)品,納爾坦也已經(jīng)把自己變成了機器真人,不過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體驗并不像琳達那么深刻,但他說出的話卻是琳達想說的。

“按照我的體驗和研究,”納爾坦接著說,“ASSI的感官模擬集中在幸福感上,痛苦感就不是那么完整?!?/p>

“你是說,能夠體驗到喝蘋果汁的味道,卻無法體驗到吃屎的味道嗎?”克菲爾德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可惜,喜歡吃屎的人太少了。至少,我們的銷售手冊沒有提到這個優(yōu)勢?!?/p>

“痛苦!”琳達說,“想想看,痛苦在人生中擁有什么意義?”

“這要從兩面來看?!毙廖鲖I說,“精神上的痛苦使人被摧毀,或者得到升華;而肉體上的痛苦,除了少數(shù)受虐狂以外,也許意義不大。從最初的人類設(shè)計來看——如果可以稱之為設(shè)計的話,肉體痛苦是為了避險,自從卡梅隆組合手術(shù)出現(xiàn)以后,這種避險功能還有什么意義一度是個很大的疑問。當然,卡梅隆手術(shù)已經(jīng)被禁止了,所有基因編輯手術(shù)都被禁止了?!?/p>

“不,不,痛苦是有價值的?!绷者_說,“痛苦有很大的價值,而且,痛苦的價值恰恰是機器真人的弱點?!?/p>

“這么說當然也可以——”辛西婭有點猶豫,“很多人認為,痛苦和幸福是一回事,沒有痛苦的幸福是不完整的?!?/p>

“機器真人也有對痛苦感的模擬。”納爾坦說,“但是,按照我的體驗和研究,肉體制造痛苦的速度,遠遠快過ASSI制造痛苦的速度?!?/p>

“不僅更快,而且更痛?!绷者_說。

“對,更痛?!奔{爾坦表示贊同,“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p>

“不過,納爾坦,你的用詞不夠準確?!绷者_的聲音聽起來冷冰冰的,“制造?不是制造!痛苦是一種高貴的情緒,痛苦是不能制造的,痛苦是自己涌現(xiàn)出來的?!?/p>

“這個——”格里高利顯然沒搞明白琳達的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說,”克菲爾德似乎搞明白了,“如果碰巧你的嘴里被人塞滿了屎——碰巧,必須是碰巧,你就知道屎的味道了,但在ASSI里制造出屎的味道,卻是一個很奇怪的客戶需求?!?/p>

“有些客戶需求,廠商永遠無法滿足?!卑@绽镅a充說,“因為不僅奇怪,而且無法被社會所接受。”

“除非它自己涌現(xiàn)出來?!毙廖鲖I也明白了,她轉(zhuǎn)過頭,面對格里高利,“所以,親愛的格里高利,還是要依靠你。知道要做什么嗎?去找你的德克拉朋友,我們需要基因編輯合法化。”

“基因編輯合法化?”格里高利瞪大了眼睛。

“對,做不到嗎?”辛西婭問。

“哦——”格里高利想了想,“這件事情阻力會很大。當然,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正常的立法程序走不通,只能再來一次全民公投了。機器真人和空體置換已經(jīng)一起作出了證明,肉體不過是一部汽車而已。對汽車動動手腳,也許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這件事,”他還是有點猶豫,“畢竟有點……我想問,真的有必要嗎?”

“真的有必要?!绷者_慢慢地說,語氣很堅定,“我哥哥又去了拉斯克斯,路德維希團隊已經(jīng)快要和世人見面了。你現(xiàn)在的工作,是需要在盡量多的地方開始推動這件事?!?/p>

“路德維希團隊?他們真的存在?天哪!”格里高利很驚訝。

大家也都沉默了,看著琳達。

琳達沒有說話。

格里高利搖了搖頭,“既然如此,那好吧,我這就開始工作?!?/p>

琳達再次轉(zhuǎn)過頭,透過窗戶,掠過海面,望向那個遙遠的小黑點,云獄島,她的愛人所居住的地方。

柳楊,此時此刻,你在做什么呢?琳達想,你想要利用哥哥,但你真的知道,哥哥會做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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