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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質系同學

汪曾祺散文精選(套裝全7冊) 作者:汪曾祺 著


地質系同學

西南聯(lián)大各系的學生各有特點,中文系的不衫不履,帶點名士氣。工學院的同學夾著畫板、丁字尺,一個個全像候補工程師。從法律系二三年級的學生身上已經(jīng)可以看出一位名律師或大法官的影子。商學系的同學很實際,他們不愛幻想。從舉止、動作、談吐上,大體上可以勾畫出我們的同學可能經(jīng)歷的人生道路。但這只是相對而言,比較而言,不能像礦物一樣可以用光譜測定。比如,有一個比我高兩班的同學,讀了四年工學院,畢業(yè)后又考進文學研究所做哲學研究生,由實入虛,你說他該是什么風度呢?不過地質系的學生身上共同的特點是比較顯著的。

首先,他們的身體都很好。學地質的沒有好身體是不行的。學校對報考地質系的考生的體檢要求特別嚴格。搞地質不能只在實驗室里搞,大部分時間要從事野外作業(yè),走長路,登高山(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的中國登山隊的運動員有兩位原來是讀地質的),還要背很重的礦石,經(jīng)常要風餐露宿,生活條件很艱苦,身體差一點是吃不消的。地質系的男同學大都身材較高,挺拔英俊,女同學身體也很好。他們大都是運動員,打籃球、排球,是系隊、校隊的代表。從儀表上說,他們都有當電影明星的資格。

他們的價值觀念是清楚的。他們對自己所選擇的學業(yè)和事業(yè)的道路是肯定的。他們沒有彷徨、猶豫、困惑,從一開頭就有一種奉獻精神——學地質是不可能升官發(fā)財?shù)?。他們充分認識到他們的工作對于國家的意義,一般說來,他們的祖國意識比別的系的同學更強烈、更實在。

他們都很用功。學地質,理科的底子,數(shù)學、物理、化學都要比較好。但是比較特別的是,他們除了本門科學,對一般文化,包括文學藝術,也有廣泛的興趣。因此地質系的同學大都文質彬彬,氣度瀟灑,毫無鄙俗之氣,是一些名副其實的“知識分子”。地質系同學在學校時就做出了很大成績。云南地方曾出了厚厚的一本《云南礦產(chǎn)調查》,就是西南聯(lián)大地質系師生合作搞出來的。

在他們野外作業(yè)列隊歸來,穿著夾克,背著厚帆布背包,足登厚底翻皮長靴,或是平常穿了干凈的藍布長衫(地質系的學生都愛干凈),在學校的土路從容走著,我都有好感,對他們很欣賞。

其實我所認識的地質系的同學不多,一共只有四個,都是一九三九年入學,四三屆的,和我一個班級。

比較熟識的是馬杏垣。我對馬杏垣有較深的印象不是由于對他的專業(yè)學識有所了解,而是因為他會刻木刻。聯(lián)大當時沒有人刻木刻,一個學地質的刻木刻尤其稀罕。馬杏垣曾參加曾昭倫先生所率領的康藏考察團到過一趟西藏,回來在壁報上發(fā)表了他的一系列鉛筆速寫和木刻。他發(fā)表木刻用的筆名是“馬蹄”,有時用兩個英文縮寫字母“M.T.”。他的木刻作品偶爾在昆明的報刊上也發(fā)表過。據(jù)我看,他的木刻是很有風格,很不錯的。如果他不學地質而學美術,我相信也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畫家、木刻家的。多才多藝,是聯(lián)大許多搞自然科學的教授、學生的一個共同的特點。

馬杏垣畢業(yè)后到美國留學。

一九四八年,我在北京午門的歷史博物館工作,有一天來了一位參觀的上歲數(shù)的人,河北豐潤一帶的口音,他不知怎么知道我是西南聯(lián)大的,問我認識不認識馬杏垣,我說認識。他說他是馬杏垣的父親。于是跟我滔滔不絕地談起馬杏垣,他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只記得老人家很為他這個現(xiàn)在美國的兒子感到驕傲。是呀,有這樣的兒子,是值得驕傲。

馬杏垣回國后在地質研究所工作,曾任所長,后來聽說擔任名譽所長。木刻,我想,大概是不刻了。

第二個是楊起。他是楊振聲先生的兒子。楊先生是我的老師。我在楊先生處見過他。他長得很像楊先生。他是蓬萊人,個頭很高,一個典型的山東大漢,文雅的、謙虛的山東大漢。他給我的印象是非常謙虛,一種從里到外的謙虛。他知道我是楊先生比較喜歡的學生,因此在校舍的土路上相逢,都很親切地點頭招呼。

還有一個是歐大澄。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認識的,可能是由于我的一個同系同班的同學和他是中學同學,他和這個同學常相過從,我和他也就熟識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喜愛音樂的。我不能確記著他是會拉提琴、彈吉他,或吹口琴。但是他很能欣賞西洋古典音樂,這一印象我想沒有錯。即使記錯了,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古典音樂熏陶出來的氣質,這一點不會錯。

楊起、歐大澄,現(xiàn)在都不知道在哪里。

因為認識歐大澄,這樣也就對郝貽純有些印象。因為她常和歐大澄在一起走。郝貽純在女同學里是長得好看的,但是她從來不施脂粉(我們的女同學有一些是非?!皰绎啞钡?,每天涂了很重的口紅去聽課),淡雅素樸,落落大方。她好像也是打排球的。

郝貽純這幾年參與了一些政治運動。我不知道她是人大代表還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好像還是全國婦聯(lián)的委員。人大、政協(xié)、婦聯(lián)有這樣的委員,似乎這些會還有點開頭。郝貽純是徹底“從政”了,還是還沒有放棄她的本行?

我的地質系的同學,年齡和我不相上下,都已經(jīng)過了七十了。他們大概是離、退休了。但是我很知道,他們會是離而不休、退而不休的。他們大概都還在查資料、寫論文,在培養(yǎng)博士生、碩士生,不會是聽鳥養(yǎng)花,優(yōu)游終老的。

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多好的知識分子呀!

載一九九三年第二期《新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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