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考大學

當年我當兵，已經(jīng)當?shù)秸B職。在一次出差的時候，從廣播里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激動得睡不著覺。回到部隊，立即寫申請。雖然從電視劇中看到，當時鄧小平?jīng)Q策，報考可以不經(jīng)過單位批準，但這一條在部隊是無效的，全團只有一個名額，一定要經(jīng)過領(lǐng)導同意才可以報考。我就找領(lǐng)導，說往年工農(nóng)兵學員的時候，有幾次機會都沒我的份，這次是考試啊，說什么也得給個機會吧！我立軍令狀行不行：“如果這次考不上，面朝廣土背朝天，吭哧吭哧在部隊干一輩子，再不提考大學的事兒！”我找了團長和副團長、政委和副政委、參謀長和副參謀長、政治部主任和副主任，還有干部股股長……總之該找的領(lǐng)導都找了，有的反復找。后來部隊外出拉練，我還是堅持申請。據(jù)說團黨委研究這件事的時候，一位副團長的發(fā)言起了關(guān)鍵作用：“這家伙是個大學迷，申請好幾年了，這次就給他個機會，反正五名報考的也需要一個干部帶隊。否則，還真擔心他魔魔怔怔的憋出點什么毛病。”團長政委也都表了態(tài)：上面對這次高考很重視。這家伙倒是挺愛學習的，萬一考上了，也算部隊出了個大學生。終于同意我報考了，突然意識到這一次，就是所謂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另外四名報考的都是應屆高中畢業(yè)的戰(zhàn)士，當時部隊正在千里拉練，我立即帶隊（我們五名）回到營房駐地，開始艱難地搜集復習資料。當?shù)赜袀€中學，我們找校長、找老師，苦苦哀求借教材，總算差不多了?？蛇@時，離考試只有十天！咋辦？拼啊，墻上貼了紙條“人生能有幾回搏！”每天拼十五個小時以上。

當時的戰(zhàn)友聽說我參加高考，又羨慕又支持，炊事班留守人員還給我開過小灶。我的老鄉(xiāng)、政治處干事武好學是個老高三，數(shù)學超好，給我耐心地輔導。但是到了第三天就對我說：你聽說過“田忌賽馬”嗎？我一聽就知道，我數(shù)學底子太差了。是啊，“文革”開始的時候，我是初二，整個高中都沒上過，現(xiàn)在復習數(shù)學，哪里是復習啊，簡直是從頭學習高中的數(shù)學課程。武好學對我說，他當年上高中大量演算習題，現(xiàn)在短短幾天，就算你學完了課本也沒有演算機會。我立馬采納了他的建議：放棄數(shù)學，集中精力備考政治文史地等等，每天寫一兩篇作文，也沒有什么“猜題”，就是自己練練筆?，F(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復習效率奇高，有“一天等于一個月”的感覺。人的潛能還是很大的。

高考是在沈陽，我們部隊駐地在吉林省九臺縣營城附近的山區(qū)，有個很野、很豪放的名字：荒山。到了沈陽，看到潮涌般的考生，尤其是看到所有參考的人都是雄心勃勃的樣子，就覺得很是壯觀、特別壯觀。當時有個強烈的感覺：恢復高考太重要了，十年當中積壓的年輕人，蘊藏著多么大的精神能量啊，愛學習、想讀書的同齡人實在太多了！這時，我就為我們團和我一起1968年入伍的官兵中那些初中、高中的老三屆感到惋惜，他們當中有許多如果來參加高考，那是一定會高分錄取的。

記得中午，有幾個知青模樣的，看我穿著“四個兜”的軍裝，就上來搭話，其中一個說：“你啥級別？”我說：“連級?！碑敃r部隊沒有實行軍銜制。那人說：“少壯軍官啊，我要是你就不考了，你的命運不錯，改變了倒可惜了！”還沒等我說話，和他一起的一個年齡稍大的說：“你說得不對！給我個縣團級我也要上大學，那能一樣嗎？上不上大學，完全不一樣，懂嗎？”先前那個人立馬改口：“那倒也是。”這段簡短的對話，我印象很深。當時我就想：知青大軍，藏龍臥虎??！遠見卓識??！

高考后的忐忑期待，無以形容。拉練結(jié)束之后，我被批準回河南開封家鄉(xiāng)探親，那時一個探親的機會無比珍貴。我是河南大學長大的，回去后知道少年時代的玩伴——河南大學老師們的孩子絕大多數(shù)參加了高考，而且?guī)缀跞靠忌狭舜髮W。每份通知書，對我都刺激強烈。于是，我跑到開封一軍駐地，我說我是東北沈陽軍區(qū)的，想借用軍線電話，人家說你得拿介紹信。我就實話實說，說我現(xiàn)在探親，想打聽高考結(jié)果，沒想到這個理由非常受支持。當我接通電話，干部股股長韓耀文大聲說：“趕快歸隊，到吉林大學報到！”我連問了三遍，韓股長說：通知書就在我手里！怕寄給你耽誤時間，正想給你發(fā)電報呢！記住啊：吉林大學歷史系！——我當時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系，歷史專業(yè)是最棒的專業(yè)！甚至覺得，古今中外浩瀚的歷史展開了寬闊溫暖的胸膛，在擁抱我！在一軍軍部大院里，我狂奔，我撒野，我把軍帽拋向天空。

報到以后，就看到年齡大的三十好幾歲，年齡小的十八九歲，大家都是同班同學，這真是一種奇觀。我二十七歲，屬于中上等。同學中，來自農(nóng)村、工廠、煤礦、兵團、學校、藝術(shù)團體……各行各業(yè)，像我一樣穿軍裝的也有七人。雖然如此多元化，但共同語言超多，一開始就交談得十分熱烈，自然就形成一種奮發(fā)學習、熱烈追求的氛圍。

系里組織迎新晚會，我寫了一首詩準備朗誦。但晚會開始時，主持人讓我?guī)椭鞣展ぷ鳎詻]有機會上臺。這首詩一放就是三十六年。這幾天看電視劇《歷史轉(zhuǎn)折中的鄧小平》，里面關(guān)于77級大學生的許多情景，引發(fā)回憶，找出這首詩，竟然被自己當年的激情所感染。我將這首詩發(fā)了一條長微博，一天里點擊量三萬八。鄧小平電視劇劇組、導演吳子牛先生都予以轉(zhuǎn)發(fā)，看來大家對于77年高考那一段，都是難以忘懷的。下面，就是那首詩，詩顯得很當年，當不見笑。

寫在握手的時候

春風，懂得我們的情感

才這樣像熾熱的火，像醉人的酒

天空，知道我們的心境

才如此云舞翩躚，霞鋪錦繡

77級——終于集結(jié)的大學新生

有多少激動的話語涌在心口

是敘述凌云的憧憬？

是描繪薈萃的洪流？

是闊談刻苦讀書的志向？

是傾吐踏入校門的感受？

不，不?。?/p>

來不及，怎能夠

我只有笨拙的口舌、遲緩的筆頭

只能錄下一幕稍縱即逝

卻永遠難忘的鏡頭——

握手，緊緊地握手

可感到血液向雙手奔走？

握手，緊緊地握手

可觸到激情震得手指顫抖？

莫要說吧

初見面，不相熟

只第一眼

就認得準，猜得透

你一定是每當放下鋤頭

就撥亮了集體戶的油燈

你一定是每當脫下工服

就把自修課本捧上手

你一定是剛剛批完學生的作業(yè)

又開始演算自己的習題

你一定是剛剛走下哨所

就在營房的路燈下讀個不休……

只因四個現(xiàn)代化藍圖同掛心中

早就是志同道合的老朋友

今天啊，這雙雙手

才握得這樣緊，握得這樣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