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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觸過的幾位師長

我們的學友 作者:陳泳超,胡敕瑞,林嵩 編


我接觸過的幾位師長

劉學鍇

1952年我考入院系調整后名師云集的北大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到1963年為與家人團聚主動提出調離。在本科學習、讀研和任教期間,得與一些師長接觸。點滴記憶,雖不能反映師長的全貌,卻是自己的親身感受。

從大二到大四,班里要我擔任文學史課程的課代表,要經常向任課的先生反映同學的意見和要求。當時講授這門每周五六個課時的重點課程的先后有游國恩、林庚、浦江清、吳組緗先生,正好分別來自原北大、燕京和清華。他們除各自獨特的學術成就、學術個性外,還體現(xiàn)出這幾所名校的學風。游先生來自北大,治學以嚴謹著稱,特別注重打好厚實的基礎。每次去他家,常涉及這方面的話題。從大二起,我按照文學史的順序,閱讀歷代重要作家的專集,盡管多半是浮光掠影式的瀏覽,但日積月累,畢竟對文學史有了一些總體印象和感性認識。這和游先生以及后面要提到的林先生的指導密不可分。游先生和藹親切,又特別愛才。頭一次去他家,他便借用《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的話來表達自己的喜悅和期盼。當時以為他看中的也許只是少數(shù)基礎厚實又有天分悟性的學生,但接下來的一件事卻使我大感意外:期中考試后發(fā)回批改的試卷,獨不見我的,以為是先生漏拿了,高一級的課代表沈玉成告訴我:“游先生看了你的答卷,感到很滿意,特意留下過些時再給你?!逼鋵嵾@是在聽游先生課的同時,又去旁聽季鎮(zhèn)淮先生給編輯專業(yè)開設的“中國古典文學”課,給自己開了點小灶的結果。答卷中的有些內容,就是聽季先生課所得加上自己平常閱讀作品的感受。游先生對我這樣一個資質平常學生的一份普通答卷的重視,令我終生難忘。畢業(yè)分配前夕,傳出游先生有意留我做助教的消息,我因為喜愛唐詩,未能投到游先生門下,至今猶感有負他的厚意。

林庚先生給我們講授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史,又是我讀研時的導師。關于他的獨樹一幟的文學史著作、獨特的學術個性、堅定的學術操守和出神入化的講課藝術、精神風采、學界的有關著作和學友的回憶文章已作過精到的評論和生動的描述,無須我以拙澀之筆再作重復。他對文學史所作的獨特宏觀把握、形象概括和充滿詩心靈性的文本分析,帶給我們的是一種觸電式的感受,這也是引導我走向唐詩研究之路的重要原因。這里講的則是他的另一面。當時的主流觀點,農民階級與地主階級的矛盾既然是貫穿封建社會的基本矛盾,文學作品似乎只有反映這一矛盾才最具思想藝術價值。而林先生講李白時特別強調其布衣感,認為布衣斗爭經常代表著封建社會主要矛盾的表現(xiàn)。我便帶著自己和一些同學的困惑向先生求教。先生不但不以為忤,而且耐心細致地闡述他的這一觀點的時代政治內涵。他終生堅守自己的基本學術觀點,但對學生的質疑卻如此寬容,這正是北大民主學風的表現(xiàn)。本科畢業(yè)后,我免試錄取為研究生,師從林先生研治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極具詩人浪漫氣質的先生,在指導研究生讀書治學時卻極嚴格,特別強調系統(tǒng)研讀專集,打好扎實基礎。除各段研究生均須通讀的從《詩經》到《紅樓夢》的25部書以外,還要求認真撰寫札記,定時送交,由他審閱批改后再到他家面談,指出優(yōu)缺點,從觀點到對詩句的理解都一一指出。這種嚴格要求和訓練,使我受益匪淺。如果不是1957年下半年以后整個政治形勢和學術氛圍的遽變,使人很難安下心來讀書治學,我的基礎也許會打得比較厚實。讀研期間,先生還讓我做過一些助手性質的工作。他在撰寫《盛唐氣象》論文時,讓我統(tǒng)計初盛中晚四期詩人和各種題材作品的數(shù)量,實際上使我對全唐詩作了一次巡覽。受高教部委托,由先生撰寫新編中國文學史的隋唐五代部分。每撰一章,先生都要我先讀這一章中涉及的作家詩集,并從中選出一部分代表性的作品。每章內容由他口授,我作記錄,并在此基礎上整理成初稿。這對我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鍛煉和請益機會。但其時已是“反右”之后,社會上的“大躍進”、高校中的“大批判”即將開始。這項工作剛開了個頭就不得不停頓下來。不過,由于林先生的學術個性與中規(guī)中矩、力求平穩(wěn)的教學大綱并不大協(xié)調,這種被先生戲稱為“我注六經”式的撰寫教材方式的確很難發(fā)揮自己的觀點,對它的無疾而終先生也看得較淡然。但這短暫的師生合作卻長久保留在先生的記憶中。1988年,沈天佑學友陪伴吳組緗先生來安徽師大參加《紅樓夢》研討會,還特意提及林先生在教研室會議上深情地回憶當年和我隔桌相對而坐,邊口授邊筆錄的情景。整個1958年,從4月到10月,幾乎都是在勞動中度過,先是參加十三陵水庫建設,然后是長達一個月的平谷深翻地,再是密云水庫工地勞動、密云農村的秋收,11月初又被派往門頭溝齋堂公社參加下放干部教師的勞動鍛煉。59年暑假回校,系里籌建古典文學專業(yè),將我提前分配到新專業(yè)任教,我?guī)煆牧窒壬x研的經歷就此正式結束。59年國慶節(jié)前系里教職工聚會,林先生特意走到我跟前,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你先在古典文獻專業(yè)工作一段時間,以后有機會再回來?!痹诹珠T諸弟子中,我肯定是與先生的個性氣質相去甚遠的學生,先生對我的情誼使我倍加感懷。在古典文獻專業(yè)工作的四年中,我和林先生的接觸比以前少了,除了為熟悉新專業(yè)讀書及備課外,一個重要原因是感到自己未能繼續(xù)進行唐詩研究,有負先生厚望。1962年春節(jié)前夕,我寫的一篇文章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發(fā)表后,又被《文藝報》全文轉載,研究生班時的學友嚴家炎拉我上林先生家拜年,我覺得這兩三年來自己只寫了幾篇有關唐詩的小文章,遲疑猶豫,終不好意思登先生之門。

吳組緗先生給我們班講授的課程最多。大一、大二連著開了兩年現(xiàn)代文學課,大四時又給我們講明清小說,開設“紅樓夢研究”專題課。他對文學作品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獨到見解,在歷屆學生中有口皆碑。留給我印象最深,使我終身受用的主要還不是高年級時講授的學術內涵更深的“明清小說研究”,而是頭兩年講授的“現(xiàn)代文學”。這門課實際上是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選析。所選作品,既有五四以來的名著《阿Q正傳》、《子夜》、《春蠶》,也有新發(fā)表的另類作品如《洼地上的戰(zhàn)役》,甚至有名不見文學史的《水陽江上的沉郁》。看得出來,開這門課的目的,是鍛煉學生的獨立鑒別思考與分析能力。講某篇作品的前兩周,先將作品發(fā)下,限定每個同學都要交一篇讀書札記。先生不但每篇必閱,且加眉批、總批。講課時結合同學在札記中反映出來的問題,有針對性地進行辨析,聽來特別解渴。講孫犁的《荷花淀》,還讓同學進行課堂討論,展開不同觀點的交鋒爭辯,最后在精心準備的基礎上,由先生作了長達三課時的總結。應同學的要求,先生同意將總結印發(fā)給大家。當我們看到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寫成的長達兩萬字的講稿時,都因先生所付出的心血深為感佩。兩年下來,我們寫了幾十篇讀書札記,等于寫了幾十篇文學評論短文。這種教學方式,對提高學生的獨立思考分析能力、寫作能力所起的作用,比在寫作課上寫一兩篇文藝評論要切實有效得多。用吳先生的比方說,他不是要把劈好的柴交給我們,而是要授之以斧。我有時在札記中流露未能掌握先生所授之斧的苦惱,他在批語中總是多加肯定鼓勵,要我多讀、細讀、深思、多練。見面時還對高一級的學長程毅中、傅璇琮等贊賞有加,引導我們向他們學習(“文革”前的十幾屆中,1955年畢業(yè)和1955年入學的兩屆是人才薈萃的班級)。我從教近五十年,但像吳先生這樣花大力氣教基礎課,將教與學、閱讀與寫作、理論與實踐結合得如此緊密的,似乎未見有第二人。吳先生是安徽人,1963年秋,我剛調到安徽,他就應邀到我們學校講學,可容兩千人的禮堂座無虛席,其轟動效應我至今記憶猶新。

講到這里,自然會聯(lián)想起另一位也是安徽籍、現(xiàn)仍健在的吳小如先生。1959年秋,我初到古典文獻專業(yè)任教,對古代文獻除集部書略有涉獵外所知甚少。小如先生當時由文學史教研室借調到文獻專業(yè),給新生和東語系學生講授古文選讀課,我和剛從吉林大學分配來的侯忠義同志擔任輔導。小如先生指導我從目錄版本之學入手,先讀《書目答問補正》,繼覽《四庫提要》,使我對古籍的總貌,特別是重要的經、史、子著作及其注疏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并讓我仿照《四庫提要》的體例,為古文選讀課選篇所出的古籍用淺近的文言作提要。這些切實的指導和鍛煉,使我在較短時間內對古文獻有所了解,對我參加《古籍整理概論》教材的編寫,特別是獨立開設“校勘學”這門新課起了重要作用。小如先生不但當年對我熱心指導,而且惠及我的學生,現(xiàn)在華東師大任教的彭國忠、在人大國學院任教的谷曙光都曾得到小如先生切實具體的指導。

陳貽焮先生是林先生轉入北大后的大弟子,1954——1955年,林先生主講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時,他擔任助教,給我們上輔導課。他當時所住的全齋和日后遷居的鏡春園82號,我常往求教。陳先生熱情豪爽,每次不但談他讀書治學的心得,且常出示舊體詩新作讓我欣賞。他給我們班主持過很多次課堂討論。討論前要我們讀作家的專集,寫詳細的發(fā)言稿,有時近乎宣講論文,最后由他做總結。我的印象中,陶淵明的課堂討論爭論激烈,陳先生做的總結也特別精彩。我后來從事李商隱研究,首先得益于他在上世紀60年代初寫的幾篇有關李商隱的論文。1992年他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命我擔任第三分冊的組、編工作,作為他的學生,自是責無旁貸。盡管我們私下里都親昵地稱他為大師兄,但在我心目中,他始終是我的師長。

在北大學習、工作期間,我拜訪接觸過的還有楊晦、魏建功、浦江清等先生,他們都給我不少教誨和指導。篇幅有限,而師恩永懷。在師長的心目中,我可能是一個資質平常但還比較用功的學生。我也常以此自勉,雖離母校,而時常憶及師長的教導,不敢懈怠,努力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即使是進入北大的學生,資質超常者恐亦罕見,但各校名師的教育熏陶卻能使每一個學生都沾溉終身。

劉學鍇,男,1933年生,浙江松陽人。1952——1963年就讀并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F(xiàn)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詩學研究中心顧問。主要著述有《李商隱詩歌集解》、《李商隱文編年校注》、《李商隱傳論》,分別獲國家教委首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第六屆國家圖書獎及全國古籍整理圖書一等獎、安徽省社科著作一等獎。近著有《李商隱詩歌接受史》、《溫庭筠全集校注》、《溫庭筠傳論》等。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1. 注:大一上學期,系里給我們漢語言文學專業(yè)開了八門基礎課、專業(yè)基礎課,每門課的任課教師是:1、文藝學引論 楊晦;2、語言學引論 高名凱;3、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吳組緗;4、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 王瑤;5、中國通史 鄧廣銘;6、世界通史 張芝聯(lián);7、寫作實習(一)(含語法修辭)林燾;8、邏輯學 周禮全。從這張課程表和任課教師中可以看出北大當時名師云集的盛況,也可見北大對基礎課的重視程度。像鄧廣銘、張芝聯(lián)兩位先生,當時也是全國著名的學者,卻到外系主講基礎課。這在現(xiàn)在的高??蛛y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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