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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之愛

聊齋志異:書生的白日夢 作者:韓田鹿


柏拉圖之愛

人們通常把所謂“柏拉圖之愛”當作精神戀愛的別名,這實在是一種極大的誤會。實際上,柏拉圖所稱揚的愛乃是男性間的同性之愛,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同性戀。這只要看一看他的《會飲篇》和《斐德諾篇》就可以知道。在古希臘,男性之間的愛是被允許甚至鼓勵的,如斯巴達人就認為,這種同性之愛可以賦予戰(zhàn)士們更大的勇氣,所以在那里幾乎所有的男子在一生的某個階段都有一個同性的情人;雅典的情況也大體如此,我們可以給那里的同性戀者開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這個名單包括西方文明的驕傲蘇格拉底與柏拉圖。

同性戀的歷史幾乎和人類一樣長久。但是,它成為一種風氣在社會上廣為流行,卻只有兩次:一次是在古代的希臘,另一次就是在明清時期的中國。

這種風氣在中國流行,是從明代中晚期開始的。其流行的范圍可以說從長城內(nèi)外到大江南北;其涉及的人員則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其延續(xù)時間長達近四個世紀,直到極端仇視同性戀的基督教正統(tǒng)性愛觀念伴隨著堅船利炮一起進入中國,這種風氣才受到有力的遏制,日益消歇,逐漸被普通人鄙棄乃至遺忘。

在歷史上因建豹房而臭名昭著的明武宗雖不是歷史上第一個對同性戀情有獨鐘的皇帝,但他卻是在這陣風氣中獨領(lǐng)風騷的人物。他所蓄養(yǎng)的男寵之多,給予他們的待遇之厚,在歷史上都是空前絕后的。他體格健壯、精力充沛而終無子嗣,就與他的這種性取向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萬歷與天啟兩位皇帝的同性戀傾向也同樣強烈,特別是天啟,厭近女色而獨愛孌童:“不近妃嬪,專與小內(nèi)侍玩耍,日幸數(shù)人?!保ā稐冭婚e評》)“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人主們的癖好對這種風氣的流行起到了示范與推動作用。我們也可以像對雅典那樣給明清兩代有斷袖之癖的人開列一個名單,這個名單同樣可以囊括許多大名鼎鼎的人物:明代中晚期有大名士屠隆、編《元曲選》的臧懋循、大散文家張岱、著名藝術(shù)家祁彪佳、大詩人錢謙益……清代則有吳梅村、冒辟疆、陳維崧、王士禛、趙翼、袁枚、鄭板橋、和珅、畢秋帆……甚至包括太平天國的領(lǐng)袖洪秀全。風氣之盛,用著名小說家李漁的話來說,就是:

如今世上的人,一百個之中,九十九個有這件毛病。(《無聲戲》)

這種風氣對于當時人們的審美好尚乃至文化生活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當時如京劇等大的劇種幾乎都毫無例外地用男子反串劇中的女性形象,絕大多數(shù)男性的演員都會起一個女性色彩十分濃厚的藝名,比如蘭芳、玉函、艷秋、妙姍之類。人們欣賞他們,除了才藝以外,其女性化的步態(tài)、神情也是最重要的欣賞點之一。人們心目中的美男子再也不是高大威猛的“猛男”,而是弱不禁風、多愁善感的美少年了,以至于“若穿了女衣,妝束起來,豈非是個絕色的女子”(《飛花詠》)竟成了對男性容貌美的極高評價。離開了這一陣同性戀風氣,此一時期的許多文化現(xiàn)象將無從出現(xiàn),也無法被后人理解。

作為直接表現(xiàn)生活的文學樣式——小說,這種風氣的流行自然會在其中留下它或深或淺的痕跡。以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六部長篇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而論,純粹產(chǎn)生在明清時期的三部作品就都有關(guān)于同性戀的描寫,比如《金瓶梅》中的西門慶與書童,《儒林外史》中的杜慎卿與伶官,《紅樓夢》中的寶玉與秦鐘……而且從作者描述的語氣來看,也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大驚小怪的態(tài)度。

《聊齋志異》也不例外。

這種風氣對《聊齋志異》的影響,首先表現(xiàn)在蒲松齡對筆下人物外貌特征的認同上。蒲松齡所認同的美男子,多數(shù)具有女性化的特征。從總體上來說,《聊齋志異》對男性人物外貌的描寫不是非常在意,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無非是一句“風采甚都”“儀容修美”“美風姿”之類的套話。作者全力注意的,乃在于對女性外貌的描寫上。但也有一些比較具體的描寫,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蒲松齡所謂的“美風姿”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風采。比如《黃九郎》中黃九郎的外貌是:

年可十五六,風采過于姝麗。

《羅剎海市》中馬驥的相貌是: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風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弟子,以錦帛纏頭,美如好女。

《嫦娥》中宗子美的相貌,用故事中林嫗的話來說,就是:

溫婉如處子,福相也。

這些都說明,蒲松齡對于男性美的理解,是受到這種風潮的影響的。

從總體內(nèi)容上看,《聊齋志異》與《紅樓夢》一樣,可說是一曲異性戀愛的頌歌,絕大多數(shù)愛情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有著異性戀性取向的男女,但也有少數(shù)的篇章,寫到了當時蔚為風氣的男性之間的同性戀愛。比如《黃九郎》中何子蕭與黃九郎之間的故事,就簡直稱得上纏綿悱惻了。何子蕭是在一個偶然的機緣看到“風采過于姝麗”的黃九郎的。然而,僅僅是這驚鴻一瞥,已經(jīng)使得何子蕭魂飛天外了。他翹足目送黃九郎消失在視線之外,才懷著無限惆悵回到家中。第二天一早,何子蕭就等在前一天黃九郎出現(xiàn)過的地方,直到黃昏,才再次看到自己的意中人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他懷著無比的激動上前與黃九郎攀談,并竭力邀請黃九郎到自己家中。從此以后,何子蕭就像失魂落魄一般,時時在黃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眺望,深怕失去任何一個和黃相見的機會。九郎感動于何的誠意,于是接受了何在家歇息的邀請。但當天晚上,黃還是被何的舉動嚇住了。黃走后,一連幾天沒有再來。這幾天,何日夜凝望,廢寢忘食。過了幾天,黃再次來到何家,何再次情不自禁。這一次,九郎不等天亮,便連夜逃走了。子蕭深悔孟浪,以為九郎再也不會來了,后悔加上相思,使得他寢食俱廢,日益消瘦憔悴。他的癡情終于感動了黃九郎——他答應(yīng)了何子蕭的求愛。他們的愛歷兩世而不易,中間還夾雜了九郎獻身為何子蕭釋怨的插曲。用《牡丹亭》中“題辭”的話來形容,真可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了——在下這話并不曾唐突了湯顯祖,因為湯顯祖本人也對同性戀十分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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