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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發(fā)表了怎樣的言論

常讀·趣味集·舊聞奇譚 作者:汗青


《蘇報》發(fā)表了怎樣的言論

與“《蘇報》案”的被神化同步湮沒掉的歷史細節(jié),還有《蘇報》究竟刊發(fā)了些什么樣的言論。誠然,曾幾何時,“革命”已經取得了天然的“合法性”,一度成為至高無上的“政治正確”;但在肯定“革命”的同時,籠罩在“革命”光環(huán)下的那些刊發(fā)在《蘇報》上的“革命言論”,在借鑒之外,真的就沒有任何值得后世反思之處嗎?

捏造《嚴拿留學生密諭》,挑動滿、漢關系

1900年八國聯軍進攻北京之際,俄國曾趁機出兵侵占了中國東三省。其后,中、俄立約規(guī)定,俄國軍隊須分三期從東北撤退。但到了1903年4月,俄國拒不履行第二期撤兵協(xié)議,反提出獨占東三省特權的要求。消息傳出,引起國民的極大憤慨。4月,汪康年等上海知識界名流在張園召開拒俄大會;稍后,北京學生亦發(fā)起集會請愿……而表現最激烈者,則莫過于赴日留學生。

4月29日,留日學生五百余人召開大會,決議組織“拒俄義勇隊”,奔赴戰(zhàn)場,與俄人決戰(zhàn);并致電袁世凱,請求將義勇隊暫時隸屬于其麾下;同時致電上海的愛國學社和中國教育會,請求幫助。愛國學社接電之后,亦籌劃組織義勇隊,以期響應。一時間,國內學生自發(fā)成立“義勇隊”蔚然成風。

學生中的這種“異動”第一時間引起了清廷的注意。據《蘇報》6月5日報道,駐日公使蔡鈞曾致電鄂督端方:“東京留學生結義勇隊,計有二百余人,名為拒俄,實則革命,現將奔赴內地,務飭各州縣嚴密查拿?!?/p>

與上述電報同時在《蘇報》刊出的,還有一份《嚴拿留學生密諭》?!睹苤I》聲稱:在日留學生致電袁世凱,以拒俄為名,要求發(fā)給槍械,實屬居心叵測,“其電該督臣之意,又有詭言俄患日深,求該督助其軍火,在日本東京各學生,便可至東三省與俄人決戰(zhàn)。情形叵測?!惫识蟆暗胤蕉綋嵊诟鲗W生回國者,遇有行蹤詭秘,訪聞有革命本心者,即可隨時拿到,就地正法”。

《密諭》之外,《蘇報》還刊登了張繼所寫的《讀“嚴拿留學生密諭”有憤》一文,以為烘托。文章極力闡述“漢滿不能兩立”之義,說道:“東三省者,賊滿人之故宅,滿人不自惜,而漢人為之惜;東三省為俄人占據,滿人不自恢復,而漢人為之恢復,無乃太背人情?!蔽恼聭浖皳P州十日、嘉定三屠,激烈地倡議道:自此以后,“不顧事之成敗,當以復仇為心;不顧外患之如何,當以排滿為業(yè)”。

“《蘇報》案”發(fā)生之后,清廷并不承認自己發(fā)布過這樣一道《密諭》,譴責《蘇報》肆意捏造。此段公案,真相如何,應以當事人章士釗多年之后回憶的說法為準:“《蘇報》登載清廷嚴拿留學生密諭,清廷知之,曾譴責《蘇報》捏造上諭,《蘇報》卻堅稱密諭是真,從江督署借鈔得來。要之,當日凡可以挑撥滿漢感情,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此一跡象,可從《蘇報案紀事》字里行間看出?!?《疏<黃帝魂>》)

誠然,清廷對學生的拒俄愛國運動確實采取了壓制政策;誠然,清廷確實擔憂“拒俄義勇隊”變成革命軍;誠然,清廷更擔憂“義勇隊”的稱呼讓列強想起剛剛過去的“義和團”……但《蘇報》捏造上諭的做法,是否就完全沒有可議之處呢?

譏諷當局乃真“革命之黨魁”,以暗殺恐嚇當局

6月7日及8日,《蘇報》連載了章士釗所寫的《論中國當道者皆革命黨》一文。文章激烈地指責,“革命黨”是清廷所制造的,所以,清廷那些身居高位的大員如榮祿、德壽之流,才是真正的“革命之黨魁”。文章并以釀酒為比喻,將民眾比喻成“米”,將革命黨比喻成“酒”,而將清廷比喻成“釀酒之藥料”,稱釀出“酒”來反歸咎于“米”,乃是無稽之談:“吾今一言以蔽之,革命者非他人之所能為也,其操縱純在公等。公等今日欲革命則革命,明日欲革命則革命。不觀之釀酒乎?酒為米所釀成也,果米自釀成乎?抑有所以釀成之藥料乎?試問今日公等之所為,貪戾狠毒,橫斂暴征,何在非釀成革命之藥料。公等自備此藥料,日施此藥料,而乃歸咎于此米之不應化為酒也,是何說也?”

文章以革命黨的口吻直接與清廷對話,其措辭之激烈在當時前所未見。尤其是文章甚至以俄國“虛無黨”之刺殺為例,恐嚇清廷:“公等亦知俄國有所謂虛無黨者乎?公等不讀世界史,固無從而知之,吾今言之,公等諒未有不心懸而膽吊者。蓋虛無黨之性質,專以暗殺為事,一殺不得而再殺,再殺不得而三殺,以第一專制之俄國,第一專制皇帝之亞歷山大第二,卒以八次而刺死于車中,其他俄國政府以及外任大小之貪官婪吏,幾于無日不摘其頭數顆,而虛無黨之勢力亦浸盛。虛無黨之所以盛者,非虛無黨之自能盛也,有所以盛之者也。所以盛之者,即在俄國專制政府日捕虛無黨而殺之之故?!?/p>

宣揚“殺人主義”,呼吁對滿人“斬草除根”

6月22日,《蘇報》刊出一篇題為《殺人主義》的文章,其強烈的種族情緒、反滿態(tài)度以及嗜血熱忱,令人不寒而栗。文章開篇即說:“吾聞一世紀必有一新主義出現于世,今吾嘵嘵號于眾曰殺人主義,得非二十世紀之新主義乎!”

文章尤其強調滿、漢之間的血海深仇,質問讀者:“今有二百六十年四萬萬同胞不共戴天之大仇敵,公等皆熟視而無睹乎?”并號召民眾以“殺人主義”為漢人“復仇”“斬草除根”:“此仇敵也,以五百萬之么魔小丑,盤踞我土地,衣食我租稅,殺戮我祖宗,殄滅我同胞,蹂躪我文化,束縛我自由。既丁末運,沐猴而冠,已不能守,又復將我兄弟親戚之身家性命財產,雙手奉獻于碧眼紫髯之膝下,奴顏向外,鬼臉向內。嗚呼!借花獻佛,一身媚骨是天成;斬草除根,四海人心應不死!今日殺人主義,復仇主義也,公等其念之?!?/p>

作者之嗜血,今日讀來,仍然使人不免心驚肉跳:“物各有主,冤各有頭,百嚎同聲,群欲沖仇人之胸而甘心焉。數世沉冤,一旦昭雪,將來幸福,試問刀環(huán),殺盡胡兒方罷手,快哉殺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通曉中西,對法國大革命的歷史知之甚詳,這種視野,在當時的讀書人中間并不多見,如此,其嗜血情狀則更顯出一種巨大的時代遺憾來。作者如此歡呼“殺人”:“讀法蘭西革命史,見夫殺氣騰天,悲聲匝地,霜寒月白,雞犬夜驚。懸想當日獨夫民賊之末路,英雄志士之手段,未嘗不豪興勃發(fā),不可復遏。今者斷頭臺上,黃旗已招貼矣。借君頸血,購我文明,不斬樓蘭死不休。壯哉殺人!”

虛構學生秘密結社搞革命的情節(jié),以造就革命氣氛

正如章士釗所言,在其主持下,《蘇報》不放過任何宣傳革命的機會,許多時候更是不擇手段。1903年5—6月間,關于“拒俄義勇隊”的流言很多。其中一例,乃是訛傳北京大學堂有兩名學生因接應東京義勇隊被拘,且遭殺害。事實不過是大學堂學生上書管學,請力阻俄約而已。

但《蘇報》對澄清事實毫無興趣。其興趣在于此一謠言正適合用來宣傳革命。6月6日,報紙刊登了張繼撰寫的《祝北京大學堂學生》一文。文章竭力贊揚北京學生的革命覺悟,希望北京學生成為“中央革命”(相對于孫中山在南方發(fā)動的“地方革命”而言)的主力——“吾望中央革命軍之起久矣……學生為革命之原動力,而京都之學生尤為中央革命之原動力?!?/p>

尤其偏離新聞宗旨之處在于,文章虛構了北京學生“結秘密社,與海內外志士聯絡,希圖革命”的情節(jié)。并以此為契機,號召北京的學生們起來暴力革命,推翻清廷:“那拉氏(慈禧太后)不足畏,滿洲人不足畏,政府不足畏,莫被政府威嚇而斂其動,莫惜諸君之自由血而失全國人之希望?!?/p>

據1903年在上海出版的《蘇報案紀事》一書記載,時人已對《蘇報》此種無中生有、“誣陷”學生的做法很不認同。書中說:“外間遂責《蘇報》不應為過激之論以傾陷學生,無論其無之也,即有之,尤不可發(fā)覺以敗人之事。吾揣《蘇報》意,則明知其無而鼓吹之也,若知其有而發(fā)覺之,《蘇報》亦不欲為耳?!薄催@位作者的理解,《蘇報》如此做法,等于變相將學生推入險境。

唯一的理智之音:蔡元培呼吁不要從種族層面“仇滿”

作為一份“革命報紙”,鼓吹推翻現政權自然是其題中應有之義,不必多談。最值得一提的,倒是在“排滿”“殺人”論調占據報紙全版面之前的4月份,《蘇報》極為難得地刊載了蔡元培的一篇文章《釋仇滿》。據筆者所見,這是《蘇報》在“排滿與革命”這個問題上唯一的理智之音。

在蔡元培看來,“仇滿”應當是政治上的“仇滿”,而決不應該是種族上的“仇滿”。一者,所謂種族之別,一是指血統(tǒng),二是指風習;滿人血統(tǒng),久已與漢族混雜,其語言、文字、風習也已為漢族所同化,所以,“吾國人皆一漢族而已,烏有所謂滿洲人者哉”。

再者,現實之中仍存在“滿人”一詞,這個詞如今早已非種族意義,而是當下中國“政略上占有特權之一記號焉耳。其特權有三:世襲君主,而又以產少數人專行政官之半額,一也;駐防各省,二也;不治實業(yè),而坐食多數人之所生,三也”。

其三,近日以來甚囂塵上的“仇滿”論,都是政略之爭,而不是種族之爭。之所以此前二百余年種族之見已經消弭,如今再度泛起,而且比之前更激烈,緣由是“近日政治思想之發(fā)達”,世界近代文明沖擊了中國,“風潮所趨,決不使少數特權獨留于亞東之社會”,所以,這種政治上的“仇滿”論才再次出現。

但是,蔡元培的這篇文章沒有得到知識界的回應。很快,它就被鋪天蓋地的“殺人主義”給淹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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