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承擔的意義
——“我的閱讀史”之《郭小川全集》[1]
一
50年代初剛上初中的時候,就在報上讀到許多署名“馬鐵丁”的思想雜談,后來知道郭小川是這個寫作集體的主要成員。1955年,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抒情詩發(fā)表,我是熱愛者之一,并在作文課上,模仿這一體式,寫作長篇的樓梯體詩。1956年來到北京上大學,這一年和隨后幾年郭小川發(fā)表的作品(《山中》、《致大?!?、《白雪的贊歌》、《深深的山谷》、《望星空》等),在我們一部分喜歡詩的同學中傳誦。記得,我和同班的劉登翰當時特別喜歡他在《月下集》“權當序言”中所表達的觀點,欣賞他對已獲評論界高度贊揚的《致青年公民》的自我反?。ā案」饴佑暗臇|西”、“粗制濫造的產(chǎn)品”),欣賞他對詩的“思想創(chuàng)見”、“獨特風格”的追求,和探求詩歌創(chuàng)作“新路”的執(zhí)著。我的《月下集》(1959年人民文學版)上,現(xiàn)在還可以看到劉登翰在“作者自己”、“新穎而獨特”、“巧妙而奇異”這些字句下所畫的圓圈。1962年冬天回廣東老家路過廈門,和劉登翰又一次到鼓浪嶼,聽到海濤拍浪的聲響,不約而同脫口說出“如鼓的浪聲”(郭小川《廈門風姿》)。我們對于郭小川的親近的感覺,想起來是很自然的。他對于革命和文學的真誠,戰(zhàn)勝平庸和尋找獨創(chuàng)性,以及在那個時代,在“探索”和“獨創(chuàng)”上,環(huán)境的壓抑和自我的壓抑,都為我們所熟悉,我們也多少體驗過?!拔母铩苯Y束后不久,我在《文匯報》(香港)和《長江》(武漢)上讀到公開發(fā)表的長詩《一個和八個》,既驚訝又興奮,因此寫了論郭小川50年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長文,討論他這一最有光彩的文學時期。“新時期”的最初幾年,是郭小川最受讀者和批評家熱情關注的時期。隨后,中國大陸詩歌的熱點和詩學問題,發(fā)生重大轉移,郭小川逐漸退出詩界關注的中心?;叵肫饋恚@十多年中,除了編寫文學史、詩史有所涉及之外,我只是在《望星空》的重讀活動中,寫過一篇幾百字的短文;我自己不清楚還有哪些重要問題可能提出。有時便會有這樣的想法,這位詩人的寫作,是否已失去在新的視角下被重新談論的可能?
《郭小川全集》(下面簡稱《全集》)的出版,糾正了我的這一想法。由于大量的背景材料和詩人傳記材料的披露,作為當代詩人、知識分子的郭小川的精神歷程的研究價值得以凸現(xiàn),也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闡釋空間可能得以拓展。近些年,對于當代(50—70年代)的作家、知識分子生活道路和精神歷程的研究,已被逐漸重視。不過,“集體傳記”式的研究風格和方法,似乎仍頗為流行:許多作家、知識分子,被放在幾種類型的粗糙區(qū)分下談論。每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也許有他們的共同問題,但是,我同意這樣的說法,每個人的日常境遇,和面對決定的困難,總是各不相同的。在讀了《全集》的有關材料后,更相信這一點。在“當代”,郭小川不是被革命遺棄的作家,不是與時代存有嚴重沖突的作家。不過,他也不是那種將生命化為抽象的思想,面孔失去光澤的人,猶如《日瓦戈醫(yī)生》中的斯特列尼科夫那樣。郭小川既為那時的文學界所推崇舉薦,但在某一階段,或某些作品,也受到嚴厲批判;他進入50年代文學的權力機構,卻對擁有權力并不十分熱衷,且不能與這一權力體制完全融合;在詩歌藝術的獨創(chuàng)上有很高的要求,卻因不能獲得開闊、豐厚的參照和借鑒,而使這種要求受挫;一生忠誠革命的“集體事業(yè)”,但在面對“革命”要求放棄個體的精神獨立時又會猶豫不決,甚至陷入內心沖突的痛苦之中;人性、溫情、信任等人道主義“毒素”,顯然侵蝕了他對于階級論和斗爭哲學的信仰;為了所犯的“錯誤”和“罪行”多次檢討,做出真誠的懺悔和反省,但始終堅持著心靈和人格的高貴,而與怯懦和委瑣無關;并不一味沉湎于對純粹目標、概念、原則的神圣幻覺,在感情上更傾向于對日常生活,對有著具體的喜怒哀樂的生命過程的尊重;……說起來,在經(jīng)歷了紛繁變遷的時勢之后,對于那些被他人和自己塑造成“毫無雜質”的“純粹”的人,我們總會心存疑懼,不再那么信任和親近?!豆〈ㄈ窞槲覀冞M入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生活世界,創(chuàng)造了必要的條件。它所提供的材料,是真實的,不空洞含糊的,這是它的價值所在。
二
《全集》的出版,對于“當代文學”研究的改善和深化,應該也有一些啟示作用?!度匪杖氲娜沼?、書信,和各個時期的工作筆記、思想鑒定、會議記錄、檢查交代,有助于更切近地了解這一時期文學和作家的歷史處境,和文學生產(chǎn)方式的性質。當代文學的路向、形態(tài)的確立,與這一時期文學的“生產(chǎn)方式”的特殊性無法分開,不考察這個期間的文學體制和與此相關的文學格局,我們將難以深入理解它的形態(tài),理解當代作家的表現(xiàn)和做出的選擇。
現(xiàn)代文學生產(chǎn)的政治化和商業(yè)化的趨勢,在當代發(fā)生了泛政治化的轉移。雜志和報紙副刊雖然仍是文學生產(chǎn)的重要場地,但是,它們原來那種相對獨立于政府的“公共論域”的性質,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擁有。國家以組織政治和經(jīng)濟活動的方式來組織文學生產(chǎn),對文學寫作、出版、流通、閱讀、評價,根據(jù)意識形態(tài)目標加以管理、調節(jié)、控制。這個問題,應是了解當代文學的“本質”的關鍵。這涉及作家的身份,經(jīng)濟來源,社會地位;涉及出版社、文學刊物的性質和經(jīng)營管理方式;涉及創(chuàng)作的組織方式,發(fā)表方式,評價機制;涉及文學團體和作家組織的機構性質和職能;……這方面的問題,已受到研究界的重視;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還很難說已取得實質性的重要成果。一方面是學術觀念和現(xiàn)實政治—學術體制的限制,另方面則是材料獲取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