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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感摯愛異地結新盟 望和平公園開大會

戰(zhàn)地鶯花錄 作者:李涵秋


天下事不可以理遣者,未嘗不可以情動。在趙瑜當日悔婚之舉,原是出于萬不得已,無如芳心中所蘊的秘密,一時又不可舉以告人,其委婉曲折之衷,業(yè)已輾轉憂傷,萬難自制。及至方鈞堅持前約,憤不可遏,趙瑜亦遂惱羞成怒,加之阿兄不諒,亦復據理力爭。無怪其以死自誓,幾乎決裂。其實方鈞為人亦是少年中明白透亮的人物。在廣東時候,知賽姑為喬裝女子,他想到趙瑜當日同他在一處耳鬢廝磨,即使沒有別的私情,然而兩小無猜,難保無婚姻之約。當那時候,方鈞對于這件婚事,未免已有悔心;及至此番同他表姊秀珊晤談,秀珊又將趙瑜陳說的苦衷背地里告訴他知道,他益發(fā)相信這段婚姻斷無指望??v使堅持到底,不免嘉耦翻成了怨耦,亦非將來身世之福。所以落得做個人情,慨然將趙瑜那枚戒指鏗然陳諸幾上,可算表示自家已經取消前約了。

湛氏剛待出房酬謝他幾句,卻不料他那愛女瑜兒在房里一一聽得清楚,其感激方鈞之心幾于聲淚交下。好在近來男女限制,不似當年嚴密,不由出于至誠,要想來安慰方鈞一番言語,方才可以對得住他。在方鈞卻斷斷想不到此,忽見趙瑜搴幃而立,含悲帶淚的先向方鈞行了一鞠躬禮,然后哽咽說道:“這件事委實是我們有負方先生了,區(qū)區(qū)私衷,一言難盡,難得方先生體貼入微,不使我處于萬難解決地步。則此后有生之日,皆出自先生所賜。誠如先生所謂,今日沒有這種緣法,相報之處,永誓來生。先生若果不棄,雖不能附為婚姻,未嘗不可訂為兄妹。從今以后,請以家人相處,就請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闭f著便分花拂柳的折拜下去。轉嚇得方鈞不知所措,慌忙回拜,兩人重立起來。只喜得個湛氏打從后邊走出,笑說道:“我的孩兒,知恩報德,理應如此。只是老身對于先生,又未免僭居長輩了!”方鈞當初雖然也偷見過趙瑜,卻不似此番清楚,又見他玲瓏嬌小,說出話來測測動人,真是又憐又愛,轉弄得不知所措。此時秀珊已將那枚戒指替趙瑜輕輕套在指上,含笑說道:“妹妹此番舉動,真是爽快不過!表弟卻不可負他美意,還不快快的拜見伯母!”方鈞被秀珊一句話提醒,真?zhèn)€含羞帶笑,上前重行替湛氏行禮。湛氏大喜,忙命仆婦們出去請少爺進來,好告訴他此事。那些仆婦們當時看見這樣情形,無不眉飛色舞的在暗地里歡喜。聽見湛氏分付,立刻走過一個仆婦,笑嘻嘻的出了二門來請趙玨。

趙玨正坐在書房里愁眉不展,知道劉小姐秀珊將方鈞請進內室相見,定然要同他提到妹子婚事,料想那個方鈞如何肯徑自消毀前議,少不得定有一番沖突。還不知此事將來畢竟作何結束。驀的看見那個仆婦匆匆走得進來,向趙玨笑道:“太太請少爺趕快進去,有要話同少爺面講呢!”趙玨沒好氣的答道:“你快去告訴太太,說權且當我死了,他們的事我再也沒有這顏面前去過問!要你這樣蝎蝎螫螫的跑來請我則甚!”說畢掉頭不去理會那個仆婦。那個仆婢被他這一頓搶白,轉自怔住了,也猜不出他是何用意,更不敢說甚么,忙匆匆的依然跑入后面告訴湛氏這話。湛氏笑著罵道:“這是你們少爺不知道內室里的細情,所以還在那里生氣。你們這些蠢材,該多嘴的地方又不肯多嘴了!你再去跑一趟,也不必說別的,只說我告訴少爺一句,小姐同方先生已經拜了兄妹了,他自然會理會得。誰叫你沒頭沒腦不向他說出緣故呢!”那個仆婦方才省悟這意思,果然又走至書房,將湛氏分付的話一一向趙玨說了。趙玨聽了兀自納罕,暗想方鈞難道當真就將婚約取消了么?心中還不甚相信,忙立起身來,隨著那仆婦一同進入內室。果然見他們花團錦簇的,大家都站在一處。先由湛氏向他招手說道:“玨兒快來,你妹妹已認方先生做了哥子了,你以后不要將你這哥子居奇罷!”這一句話將滿堂的人都引得哄然大笑起來。趙瑜立在一旁,只含羞低首,一言不發(fā)。趙玨一時依舊摸不著頭腦,癡癡的望著他們發(fā)怔。湛氏便將適才事跡一一詳細告訴趙玨。趙玨將方鈞望了望,又將他妹子望了望,然后走至方鈞座側,不覺深深作揖下去,“難得大哥竟如此爽伉,不教小弟為難。小弟此時感激之私,匪言可喻,只好永銘心版的了?!狈解x又謙遜了幾句,便要告辭出外。湛氏哪里肯放,說道:“如今可算都是一家人了,方少爺千萬不用客氣,我還要備一杯薄酒,便在內室里大家痛敘一番?!闭f畢便招呼仆人去準備酒宴。

少停開席,湛氏坐在上面,左首命趙玨同方鈞并坐,右首便命趙瑜同秀珊小姐并坐。秀珊因為趙玨在座,遲疑不肯答應。趙瑜哪里肯放走他?湛氏又笑說道:“這又算甚么呢?承小姐盛愛,將我看待像母親一般,玨兒同小姐便與兄妹無異,難得大家聚在一處,權當這酒席做一個團 家宴有何不可?”秀珊無奈,也只得坐了。這時候卻寫不出他們各人心中樂處。方鈞一面飲酒,一面細細評較趙瑜同秀珊顏色,覺得各有各的風致。秀珊小姐年紀稍長,矜莊態(tài)度自是不同;趙瑜則秀韻天成,眉目如畫,也頻頻偷窺自己,蘊著無限深情。方鈞想著這樣美人,自己竟無福消受,轉讓給那個林賽姑,心中委實有些不很甘心。既而一個轉念,世間珍物,當其未得之先,不乏艷羨念頭,及至到手之后,也不過視若尋常。轉如我今日這番做作,能使芳心里感恩懷德,不惜聯(lián)為異姓骨肉,且坐在一處,容我仔細賞鑒,未始非意外之福。想到此際,也就心地渙然,有談有笑。這一席一直飲至日落時分,方才各各散坐。

趙玨便邀同方鈞到前廳去坐,方鈞又向湛氏告了擾,然后才隨同趙玨出外。秀珊小姐攜著趙瑜的手,轉入香閨,低低向趙瑜笑道:“妹妹這件事可要謝謝我替你出力,所幸不辱雅命,克奏膚功,他日同林少爺成了眷屬,不知可想及我這姐姐不想?”趙瑜向他笑了笑,重行說道:“我還有句話要問姐姐呢,我哥哥為人你應該在適才時候瞧見他了,性情雖覺得激烈些,然而卻是少年英俊?!毙闵翰淮f畢,不覺笑道:“呸,這時候要你講這話呢!令兄當日同我們在海船上,不是朝夕相見,你還當我同他是初見么?”趙瑜接著笑道:“這可更好了,我適才的話尚未說完,我想姐姐此來既然自己做了個‘青鳥使’,諒來對于信中那句締婚的話一定是同意了。倘真不棄寒微,我倒想同母親商議,不如目前諸事現成,就聘姐姐來做我的嫂嫂罷。”秀珊聽了,臉上不禁通紅起來,指著他笑罵說:“好呀,人家替你出了這番心力,巴巴的趁了你的心愿,不曾得你甚么酬謝,轉落得你拿話來打趣我。你不用得意很了,萬一惱了我,我有這本領立刻叫我那表弟進來再同你索取那枚戒指,看你可還敢這樣搖唇鼓舌似的。有這時候的快樂,也不記得昨夜那種愁眉淚眼向我央告的情形了!”趙瑜笑道:“人家同你講的全是正經話兒,何嘗敢來打趣姐姐?姐姐左要我酬謝,右要我酬謝,我替姐姐做了這媒,便是酬謝姐姐了哇!”引得秀珊將趙瑜雙手按在床上,撓他的癢骨,笑道:“你越說越好了,看我可肯饒你!”兩人正在鬧著,猛不防湛氏笑吟吟的走得入房,問他們:“怎生這樣快樂,不妨告訴給我聽聽?”秀珊見湛氏進房,忙放下手來,站向一旁含笑。趙瑜盈盈立起,便將適才所說的話,笑著告訴他母親。湛氏聽了,兀自歡喜,沉吟了一會,說道:“可惜劉府太太住得遠了,我們便是兩家同意,又教誰去同那邊求親呢?”此時秀珊已移步至妝臺旁邊,對著一面菱花大鏡,輕輕用手理那鬢腳上亂發(fā),口里低低說道:“都是瑜妹妹引出伯母這些話來,停會子看來撕你的小嘴?!壁w瑜又笑道:“母親真?zhèn)€糊涂了,放著媒人在這里,只要母親拜托他,這事包管一說便成。”湛氏方才悟過這話。

果然到了晚間,命一個仆婦到前面去請方少爺進來,我有話同他面講。我們家少爺他若有事,就叫他在外間坐著不必同方少爺一齊見我。方鈞聽見這話,更猜不出是何用意,只得又別了趙玨,立即到后面見了湛氏。湛氏當時便將要求秀珊做媳婦,請他做媒的話告訴了他。方鈞滿口應允,說:“這事包在小侄身上,不久到了北京,定然向家姑母說知。家姑母極愛趙大哥的為人,原有相攸之意,一定允洽?!闭渴洗笙?,又同方鈞談了許多家常的話,隨后又說到趙瑜身上,慨然向方鈞說道:“不料小女不能奉侍巾櫛,仔細思量起來,對著你很為抱歉。你們年紀還輕,各人婚姻也是前生注定的,不可勉強。少爺此后若是將我家趙玨兒這姻事說成功了,我總覓一個好好女孩子聘給你為婦。你不知道我雖然嫁在福建,我的母家原是浙江人氏,我還有一個內侄女兒,名字叫做湛鏡儀,今年約莫也有十七八歲了,還是前幾年我歸寧的時候曾經見過他一面,生得非常美麗,同我家瑜兒站在一處宛似同胞的姊妹。方少爺你放心罷,好歹我不能消受你做女婿,做了我的內侄女婿,想也是一般的?!睅拙湓掁D將方鈞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坐了一會依舊告辭出去。

趙玨見他出來,笑著向他問道:“家母請你進去做甚?我不料瑜妹妹認你做了哥子,我母親同你親熱的分兒,連我都當做外人看待了。同你講話,都不許我旁聽,你替我想可不叫我氣悶?”方鈞笑道:“你這話又錯怪伯母了,伯母同我講話,自然有不能許你旁聽的緣由?!闭f著便將湛氏要秀珊做媳婦的話告訴了趙玨。又笑著說道:“你還在這里說著氣悶哩,不知道我心里的氣悶比你要加得幾百倍!我的一個妻子,好端端的被你們白賴得去了,如今已沒有娶親的指望,轉巴巴叫我替你來做媒,這又是打哪里說起。”趙玨聽見這話,忙放下臉色說道:“天樂,你千萬不要聽他們的話,我是絕對不能贊成的。你也不用叫冤,便是你替我做了這媒,我不但不感激你,將來一定還要帶累你為難!我先前不是告訴過你的,我的婚姻,自經這番打擊,久已灰心世事,不再作‘室家之想’。你通不見現在有好些文明男女抱守‘獨身主義’?你瞧著罷,我不久就要同他們入黨去了。況且這劉家小姐,在先不曾到北京時候,他的父母久已有心給你為婦,是你說他年紀比你長了些,你就不愿意答應。我的妹子既不能嫁給你,要嫁給你的人如今再被我奪了過來,天理人情上也講不過去。我還成了一個甚么人呢?母親他們不知道其中有這曲折,所以又來鬧這把戲,等我進去將這話說明白了,包管他們也要懊悔?!壁w玨且說且向里走,方鈞不覺笑著拖住他的袍袖說道:“你且站住,你這是甚么用意,我倒要請問你呢。你既知道當初我因為家表姊年紀比我長些,我不肯應允這婚事,如今又過了多少時候,家表姊年紀自然越發(fā)比我長了,不見得又會倒轉過來。論他的年紀,卻同大哥仿佛,表姊的為人,你又是親眼看見的,配大哥還配得過,不見得辱沒了你。我還記得你住在家姑母那里時候,姑母也曾提過這事,我知道你那時心心念念都在林小姐身上,也不便將這話告訴姑母,隨后也就擱過一邊了。難道伯母他們有這意思,不是一舉兩得,你還有甚么留難呢?若論目前那些文明男女,外面雖說是抱守‘獨身主義’,其實他們總有不可告人的宗旨,不見得真有什么偉大思想;況且伯母只生了你一個男孩子,你不娶婦,難道便從此絕了宗嗣不成?至于承你盛情替我打算,我雖然經令妹這番打擊,少不得也就灰了一半的心。然而因此就講到終身不娶,小弟雖愚,卻不敢作此欺人之語。不瞞你說,伯母已經替我計較,要將你那表妹嫁給我,我雖不曾一定承認,然而若果人物不錯,小弟也就委曲將就了?!?

趙玨聽他這一番話,不禁笑起來說道:“家母說的哪個表妹要替你做媒?”方鈞笑道:“你難道有幾多表妹呢?我聽見伯母告訴我,說是叫做湛鏡儀的。”趙玨聽了,笑得連連搖手,說道:“我母親告訴你,我這表妹人物如何?你試說給我聽聽看?!狈解x笑道:“伯母說這湛小姐同令妹站在一處,簡直像是姊妹,可想顏色是好的了?!壁w玨大笑道:“奇談奇談,你千萬不用相信我母親的話,這湛小姐若是同舍妹比并起來,像舍妹兩個身段方才可以及得他一個。因為我那舍表妹又矮又胖,大約將他的身子劈分了,庶幾可以同舍妹一樣;而且前年又新出的痘花,那副花容上卻添了許多圈點。你若是娶了他,一定坑死你一輩子呢!我聽了也不甘服?!边@一番話說得方鈞心里冰冷,只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既照你這樣說去,也只好擱著再講罷?!眱扇苏勑α艘粫?,各自安寢。

次日方鈞便要動身回京,命趙玨回上房去告訴這話。湛氏哪里肯答應,又苦苦留他們盤桓了兩日,然后才放他們就道。動身前一日,秀珊小姐同趙瑜商議,一定要湛氏這邊派一名女仆送他們北上。湛氏也防他們表姊弟在路間同走不大方便,遂派遣了一個老女仆伏侍秀珊小姐。方鈞也因為秀珊小姐將來要嫁給趙玨,覺得這樣辦法很是周到,當日便買好車票。湛氏母女親自送秀珊出門,隨后又命趙玨一直將他們護送到火車上,方才轉身回來。

方鈞一抵北京,因為自家在北軍營里有失機私逃的罪名,外間也有通緝的公事。雖說那時候像方鈞這般人物政府里不大注意,耽擱下來,那通緝公事也成了一種虛文。然而卻不能不有所防備,只得悄悄的先同秀珊抵了他姑母那邊。他姑母方氏見他們姊弟回來,心里十分歡喜,又問:“方鈞你那鏞表兄此時究竟安插在哪里?他輕易也不曾寄過家信,不過憑秀兒在福建寄信來時提過他幾句,我總放心不下?!狈解x便將劉鏞現已投了南軍的話詳細告訴他姑母。方氏也不曾說甚么,方鈞趁勢又問自己父親近來身體可好?方氏皺眉說道:“你休再提你那父親身體了,簡直一天頹敗一天,一總不曾有個硬朗起來的希望。如今同你那姨娘又過得生分了,幾乎沒有三五日不嚷鬧一次。先前你父親聽見你在湖南失敗消息,急得甚么似的,恨不得要親自去訪你一趟。后來經我苦苦攔著,又因為接到秀兒函札,說你已經在逃,你父親方才罷休,只是日日盼你回家,不住的叫人求神問卜。畢竟父子天性,當初他雖然不合聽信你那姨娘讒言,如今卻是懊悔不迭了。好孩子,你也休記你父親前事,還該前去看望看望他,好讓他放心。”方鈞聽見這話,不禁淚如雨下,忙用手帕子拭著眼淚說道:“姑母說哪里話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況且父親當日憐愛我的光景,卻是姑母們知道的,總是我做兒子的不好,在外東飄西泊,累他老人家替我擔心。就以姨娘而論,他也是個年輕女子,性情浮躁些也是有的,只要他能將我的父親侍奉得好好的,再能替我家支持只份門戶,雖有當初不好的去處我也不去計較他。侄兒打算在今日入夜時分,偷著向家里一走,姑母此時且不用聲張叫外人知道?!狈绞宵c點頭說道:“要這樣才好呢,足見你的孝心原是不錯。你同秀兒巴巴的一路回來,不無辛苦,且休息一會,也不用急急趕得回去。”說著又笑道:“這是打哪里說起?秀兒又無故的打擾趙太太那邊好多日子,叫我如何過意得去!想起來不久還接著秀兒的信,說他家少爺到廣東就婚,如今趙少爺可該將新媳婦帶得回來了?他們小兩口子想還恩愛?”

秀珊小姐這時候本坐在他母親身旁,聽著他們說話。及至聽見母親問到這一件事,不由噗哧一笑,又防著方鈞提起趙玨,不免要牽涉著自己,立時避入房間里面料理自家的行篋。此處方鈞笑說道:“姑母休提這事罷,告訴誰也不肯相信。趙大哥意中原是要向那林家小姐求親的,此番在湖南得了戰(zhàn)功,新近也授了官職,好不高興,匆匆的趕至廣東去完結此事。誰知我們才抵著廣東時候,那林小姐早鬧出笑話兒來了,趙大哥不但親事沒娶成,還落得一肚皮的嘔氣。如今發(fā)恨連營長都不去做了,依然回轉他的福建。我同秀姐姐上火車的時候,不是還累他親自送我們的?!狈绞仙跏倾等?,忙笑說道:“敢是那林小姐做出不端的事跡,或是另嫁了別人了?”方鈞連連搖首說道:“姑母猜的都不是,他哪里會嫁了人呢?他是想人家女孩子嫁他,所以鬧的動刀動槍,幾乎連性命不保。目下兀自躲在家里養(yǎng)病呢?!?

方鈞便將前后事跡一一告訴了方氏。方氏伸出舌頭,半晌縮不回來,驚問道:“難道真有這樣奇事?世界上可想是天翻地覆了!怎么好端端的一位小姐會變做男孩子起來?古時小說本上或者有這樣事跡,我們還疑惑那些著書的編著謊哄人頑的。就如這件事,要不是我親耳聽見,又是你們親眼看見,萬一遇著那些弄筆墨的人,把他再編出一部小說出來,真真是你說的無論告訴誰也不肯相信呢。哎呀,這可也難怪趙少爺氣得發(fā)昏了?!狈解x重又湊近了一步,低低向方氏說道:“便因為這岔枝兒,趙老伯母十分愛我這表姊,巴巴的請我進去,托我向姑母這邊求親,要想我們表姊去做他家媳婦。小侄斗膽,在那邊便替姑母一口應承了,所以特地告訴姑母一句,料想姑母不怪侄兒擅自專主?!狈绞下犃耍浅?鞓?,強斂著笑容說道:“好呀,你竟不由我做主,擅自將你表姊許給人家了!這卻也難怪你,我知道你現今做了他家愛婿,凡事少不得衛(wèi)護著你的岳母,可是不是?說起來,我還不曾問你,這婚娶的日期可曾定了沒有?”方鈞不覺哭喪著臉說道:“姑母休提這件事罷,提起來委實叫人不自在。不瞞姑母說,侄兒同那邊業(yè)已毀了婚約了?!狈绞洗篌@說道:“怎的怎的,怎么你們又毀了婚了?趙少爺婚事不成,是因為林小姐變了男孩子,難道你的婚事不成,那趙小姐也變了男孩子么?我今天被你弄得一塌糊涂,倒簡直摸不著頭緒了!”方鈞長長的嘆道:“便因為那林小姐變了男孩子,侄兒婚事所以就不成了。”方氏將頭一扭笑道:“林小姐又與你們甚么相干,你又扯到他身上去?俗語說的‘墻倒眾人推’,你同趙少爺娶不成妻子,都把來推到林小姐身上,我聽著很有些替林小姐大不服氣。”方鈞笑道:“姑母你不知道,趙小姐不肯嫁我的緣故,就是因為當初他原同林小姐在一處的。別人不知林小姐是男孩子,他不見得不知林小姐是男孩子,所以他此時只有嫁給林小姐,可以解釋他當初的私情。我也可憐他有這委屈,方才慨然允許便毀了婚了。”方氏想了想方才明白過來,不由笑著說道:“原來如此,這也算趙小姐難得抱定‘從一而終’主義,不像目前那些文明女孩兒,起先不妨嫁給這個人,過后又可以再嫁給那個人,那就更不成事體了。但是我替你想想,趙小姐既然要嫁林小姐,不肯嫁給你;你的表姊姊,你又跑出來做媒,將他嫁給趙少爺,林小姐同趙少爺都算是有了婚姻的指望,只是你呢,不倒轉落空了?!狈绞险f到此處,也覺得底下的話有些礙口,便一笑不再往下說。

當晚少不得也備了一桌筵席,留方鈞在那里吃了晚飯。方氏又將送他們回來的那個仆婦喚至面前,著實道謝了幾句。方鈞辭了他姑母,徑自回家去看他父親。方氏母女兩人看著方鈞出門,然后回到房里又絮絮叨叨談了好多趙府上的話。方氏笑向秀珊說道:“各人的婚姻,看起來實在是有一定的,在先我本意要將你嫁給你的表弟,后來蹉跎下來,也不曾提議這事。至于趙少爺當初同我們搭船到北京時候,我又屬意那個趙少爺,想他做我的女婿,不知怎生又沒有成議。不料你此番向福建走一趟,轉又同趙少爺那邊結了親事了。我適才不是向你表弟說的只是他的親事,一共還沒有著落,我轉有些替他著急?!毙闵郝犚娝赣H提著自己婚事,只是低著頭含笑不語,后來又因為他母親說到方鈞身上,方才笑說道:“母親不用替表弟擔心罷,那邊伯母已經允許替他做媒,要將自家內侄女兒嫁給他呢?!狈绞闲Φ溃骸斑@也罷了,我說的呢,那邊伯母既然托他替自己兒子出力,少不得也要有點酬謝他的地方?!毙闵河指嬖V方氏說哥哥在南軍里辦事的話。方氏笑道:“怎么你哥哥也叫人好笑?先是幫著北軍去打南軍,后來又幫著南軍去打北軍,手扯順風旗,腳踏兩面船,睡屋脊的滾來滾去,一例兒都給他做到了,這還成個甚么‘忠心報國’?”秀珊掩口笑道:“母親又來迂執(zhí)了,如今當軍官的誰不是像這樣?”方才算得個‘明哲保身’,又說是‘見機而作’,‘有乳的便是親娘’,誰給點好處給我,我就幫著誰去出力。要都是像母親這樣固執(zhí)鮮通,那些人也不必想升官發(fā)財、榮宗耀祖了。”方氏聽了,兀自點頭不迭。又笑道:“你這幾日在火車上也算是辛苦夠了,不如早點睡覺罷,明天有了閑功夫,我還待同你向你舅舅那邊走走?!庇谑悄概烁髯曰胤啃菹⒉惶帷?

且說方鈞別了姑母,一直趕回家里。其時已入夜時分,星月漆黑,幸喜卻沒有人瞧見他,及至到了門首,那兩扇大門已是閉得緊緊的。方鈞使勁拍了幾下,良久方才走出一個仆婦前來開門。見是少爺回來,很覺得出自意外,立即轉身進去稟報。方鈞隨在后面,自己順手將門關好,打從廳上經過。只見一張桌上安放了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雖有幾張桌椅條凳,都是七零八落,灰塵積得有一二分深淺,心中甚是納悶。走入后進,已聽見他父親痰喘聲音,提著勁在那里詢問仆婦說:“少爺回來在哪里呢?你還不快快叫他進見我!”說著又喘息了一會。方鈞其時已走入他父親住的一間房里,所有陳設也不十分整齊。那個仆婦站在床前,一手替他父親扯著帳子,他父親倚在床欄干上,用手揩拭雙眼,含悲帶恨的問道:“鈞兒你今日回來了,我想你想得……想得好苦!”說著又大喘起來。方鈞此時見這樣情景,止不住心酸淚落,搶上幾步,先用手去替他父親敲背,一面含淚說道:“兒子多時不曾替父親請安,不料近來父親身體益覺衰憊了。兒子身子雖然在外,卻沒有一時不憶著父親。父親不用煩心別的事件,還該保重這身子,把多年的老病趕緊醫(yī)治醫(yī)治才好。姨娘呢,如何看不見他的影子?”方鈞還待再往下說時,他父親喘息略定,伸出一只干枯手腕來,扯著方鈞的手,流著眼淚說道:“好了,你回來了,我只求見得你一面,早晚便是死了也落得心安意穩(wěn)。你還提你姨……”說到此,又四面望了望,那個仆婦知他的意思,忙說道:“姨太太早就睡了。”方浣岳又問道:“今天那個人來也不曾?”那個仆婦又點點頭,笑著說道:“還等這早晚呢,若是不曾來,姨太太此刻也不見得就去安睡?!狈戒皆烙至鳒I說道:“你還提你姨娘則甚?我如今已是懊悔不迭,當初不該鬧著娶他進門,硬生生將你母親氣死了還不算,如今又臨到我頭上來了。我常時想起你的母親好處,有點對不住他。如今好了,可是我不久也要同他在九泉里相會,我只好慢慢的再去同他謝罪,叫他不用記著我當初仇恨。上帝還許人悔罪呢,終不成你母親就不看夫妻情分,我死后他還不肯饒我!”說畢又哭又喘,連那個仆婦站在旁邊都聽得心酸起來,用手去擦眼淚。

方鈞一時摸不著內中頭腦,只得勸著他父親說道:“父親凡事總要看開些,不要盡向這凄惶上落想。你有甚么委曲,盡管告訴兒子,有兒子替你做主?!狈戒皆烙謸u了搖頭,喘著說道:“你做甚么主呢?我也很不愿意你再去同他結著仇恨。我如今已在病中,悟出世界上一切因果,天下事都是人自家尋出來的煩惱。我當初不娶你這姨娘,造這樣的因,今日又何至受他氣惱,結這樣的果?我如今不但不去怨他,還盡著容納他,或者會有一天解釋了我們兩人的冤纏惡孽?!狈解x聽到此處,已不禁雙眉倒剔,有些氣忿忿的,又不敢攔他父親的話,忍著再往下聽。

他父親歇了歇,又向他說道:“我自從賦閑以來,手頭漸漸不豐,這也是你知道的。難得你當初在營里時候,還一百八十的寄錢給我澆裹,我心里著實寬慰。然而在這京城地方支持一份門戶,委實不很容易,你那姨娘他只顧任性揮霍,我所有的一點積蓄,這些時都給他揮霍殆盡了。他嫁我的時候也有好些細軟首飾,他是把守得緊緊的,一共不肯破費,這也罷了。我不合在先因為貪戀他有點錢帛,以為娶他進門可以人財兩得;如今才知道這全是做男人的一番癡想。別人所有,依舊是別人的,幾曾見過當妓女的將身子嫁了這人,又將他的錢財也肯交給這人?這是萬萬沒有的事。日積月累,眼看得我這門戶是支持不住了,門房里的家人說,我這窮官兒,沒有發(fā)跡日子,走的走了,都去別尋主顧。目前伏侍我的只有這個老王,他還算忠心報主,見我病成這個樣兒,不忍舍我而去。你姨娘身邊倒有兩個侍婢,終日聽他使喚,也不管我死活。你在家的時候,他還有意無意的裝著照應我的模樣;一自你到湖南,他益發(fā)沒有畏懼,成日價在外邊廝混。你是我的孩兒,我也不怕你笑話,他說我病成這個模樣,不能遂他的私欲,他早就在外間七搭八搭,不知怎生同一個交通部里錄事勾搭起來。有人告訴我那廝叫做甚么‘彭璧人’,倒是一個年富力強的漢子,約莫有二十多歲光景,兩人打得十分火熱。先前還瞞著我在背地里出去住宿,目下益發(fā)壯著膽子,簡直不怕人指摘,沒早沒晚,將那個姓彭的引得來家廝守著在一處。別人還譏誚我不會去捉拿他們,你想想我已病得像鬼一般,還有這氣力同他們廝拚?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他們胡干罷了。天可憐我叫你卸了職務回來,老實你一時也不必出去走動罷。等我咽了這一口氣以后,你將我好好的打發(fā)下土,也不枉我只養(yǎng)了你這一個孩兒。至于你那姨娘,我既已死了,他也斷然不肯守在我這門里,任他嫁給誰去,你也不必干預他。倒是你至今還不曾娶著妻房,是我最懸心的事。在先你不是同福建趙府上結了親的,論理還該將這件事早早完結,方才可以叫我心里快慰些。不知你的主意如何呢?”方鈞見他父親問及此事,也不便將以上的事跡詳細去告訴他,只得權且含糊答應。又見他父親覺得話說得太多,兩片顴骨上漸漸紅暈起來,咳嗽得更是利害,心里又痛又急,忙拿話安慰了一番,依然伏侍他睡下,自己悄悄走出房外。

那個女仆端過一盞茶來,方鈞接在手里,兀自悶悶的,似有籌畫光景。怔了半晌,向那個仆婦問道:“老爺適才提著的那個姓彭的,你可曾瞧見過他沒有?”女仆笑道:“有時候瞧得見他,也有時候瞧不著他。今天姨太太歸房很早,那姓彭的在此住歇亦未可知。”說著他徑自走了。方鈞一肚皮惡氣,忍無可忍,在大衣里掏了掏,卻好平時帶的那支手槍還插在口袋里,也不計較利害,立刻蛇行鷺伏,踅過左邊他姨娘住的臥室,隔著幾株芭蕉,見綠紗窗子里隱隱露著燈光。他輕著腳步走至窗下,從紗眼里向內張望,只見他姨娘一個人坐在一張大理石桌子面前,桌上放著一盞煤油燈,支頤不語,像有甚么心事似的,連兩個丫頭影子都看不見,更沒有那個姓彭的在內。自己跌了跌腳,暗念今日不巧,這廝卻不曾來,不然我此時便跨得進房,用手槍結果了這廝,好替我父親伸這口怨氣。這不是白造化了他!

方鈞只顧在窗外頓腳,不防那聲音大了,將小賽金吃了一驚,用手將燈移了移,提著喉嚨問:“誰?”方鈞知不能隱藏,忙接著答應了一聲:“是我”,一面說,一面早掀起門簾進來。小賽金住的這一重房屋,原與右邊一帶住宅隔別著,所以方鈞進門之時,他一共不曾知道。如今陡然看見了方鈞,出自意外,忙放下一副笑容,說道:“哎呀,大少爺是幾時到京的,怎么我們連一點影見都未曾曉得?此番冒冒失失的見了大少爺,倒叫我吃了一嚇?!狈解x卻也不同他多話,只是拿眼睛四面瞧望,像個尋覓甚么物件似的。小賽金非常靈慧,心中不由猜出他的用意,老大不很愿意他卻不露聲色,一疊連聲的喚著丫頭們過來倒茶。那兩個丫頭剛躲在套房里打盹,聽見他姨太太呼喚,彼此都揉著眼睛忙忙的跑得過來。見了方鈞大家都有些覺得奇詫,將茶倒來之后,方鈞也不去吃茶,只冷冷問了一句說:“我的父親病成那個樣兒,倒不看見姨娘在那里照應著,這半年多的日子,不免累了姨娘辛苦。”小賽金忙笑道:“這是打哪里說起?你父親的病,應該是我照應的,今天晚上,不是在那一邊好一會子,適才因為有些困倦,所以才進自家房里歇一歇腳。這些情形,我面前這兩個丫頭他們都是知道的,你父親病得久了,肝氣很旺,他說的話,少爺卻不可一味去相信他。他要冤枉人到甚么田地就到甚么田地,平時我都忍著氣一句兒也不敢同他分辯,他若是能像少爺這般體貼下情,倒沒有話說了。但是我聽見少爺在南邊同人家打仗,說是如今已辭去差使了。外面謠言卻鬧得利害呢,又編派著你說是逃走了的,這句話我就不大理會。少爺這次回京,還打點甚么主意呢?”

方鈞先前進來時候,本挾著一團憤氣,及至不曾看見那個姓彭的影子,也就有些疑惑他父親的話,不免誤聽了別人讒言也是有的;加著這小賽金甜言蜜語,說得委婉可聽,自己轉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少不得又換了一副和悅面目,重行搭訕敷衍了小賽金幾句。小賽金益發(fā)笑著說道:“少爺是幾時抵京的?現在行李可到了家里不曾?如不曾到家,我立刻打發(fā)人替你取去?!狈解x搖頭說道:“這個正不消姨娘費心,我的行李已經全發(fā)到姑母那里去了,我停一會子尚要趕去歇宿呢,怕姑母等候我?!毙≠惤鹦Φ溃骸斑@個如何使得?少爺是家里的主子,如何轉住到親戚家去?少爺雖不計較這些,給別人聽了,還要責備我的不是,今日已晚,不必談了,明天一早,少爺務必將行李發(fā)到家里來。也還有個照應?!狈解x連連點頭,又說道:“橫豎我在京里一時還不出去,稍停幾日再將行李發(fā)到家里來也不為遲?!?

方鈞稍坐了一會,隨即辭了小賽金,依然出了自家的門,趕到方氏那里去住。一路上思量小賽金適才情形,也暗自納罕,想到當初曾經同他沖突過一番,此時倒不見他記著前番仇恨。畢竟是女人家面慈心軟,我們這些負氣少年,涉實有些度量不足。若果是父親冤枉著他,說他舉止不端,這倒要我來解勸解勸呢。好笑方鈞雖然如此著想,其實那個小賽金的心事與他大不相同,他近來的舉動,照方浣岳所說的話,卻是一毫不錯。原仗著方浣岳病勢懨懨,終日沒有下床的指望,他便任意妄為,有時候打扮起來向外間游蕩,甚至招納許多少年子弟偷期密約,出入無忌。內中尤以方浣岳所說的那個彭璧人同他最為密切。這一天晚上,彭璧人原約定了到小賽金這里來下榻,不料一直待至起更時分,那個彭璧人影子也不曾來,小賽金心里十分不樂,將兩個丫頭支使開了,獨坐在銀燈背面,在那里長吁短嘆,靜待情人。他哪里想到冒冒失失的忽然跳進一個方鈞進來。方鈞進房的神情,他早就瞧科九分,知道他已經見過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少不得要告訴他自己的劣跡。雖然在倉卒之間用了幾句話將方鈞騙住,又聽見方鈞一時并不出京,以后有這方鈞住在家里,不但自己的舉動有許多不便,還怕他窺出動靜。他又是個當過軍官的,萬一再尋根究底,被他看在眼里,我這性命保不住不十分危險。因此越想越怕,越怕越恨,看看的斗轉星移,時將半夜,苦沒一個商量的人。

在這個當兒,忽然外邊有輕輕敲門的聲音,小賽金止不住心頭跳了兩跳,知道是彭璧人來了,立即喚起一個丫頭,命他前去開門,將彭璧人放得進來。彭璧人才跨進房,早一眼看見小賽金慵眉愁黛,楚楚可憐,猜是他埋怨自己來得遲了,不禁陪著笑臉向他安慰道:“真?zhèn)€晦氣,不早不晚,偏在打從津浦鐵路上來了一位車務總管,那個蠻子,別的不喜歡,又只喜歡幾張麻雀,死命的扯著陪他打了十二圈。打完了以后,大家忙著吃酒,我是假推著身子不快,連飯都不曾好生吃得,跨上車子就趕到你這里來了。你若是因為這個抱怨我,我的委曲真?zhèn)€就無從辯白呢?!毙≠惤鸩挥尚α诵Γ蛩A艘谎?,說:“別人家有別人家的心事,倒不在乎你來得遲早,你早來也好,遲來也好,以后便永永的不來也好?!迸龛等诵Φ溃骸澳阌謥砹耍@不是分明怪我!我以后為甚要永永不來?便是死了,我的魂靈兒也一日要來一百遍呢!”小賽金笑道:“呸!誰同你枉口赤舌的死呀活的亂說!我告訴你罷,我家大少爺叫做方鈞的,他今日已打從南邊回家,適才不知聽了誰的報告,走到我房間里,那兩個鼠眼睛兒東張西望,連甚么地方他都瞧到了。幸喜你不在這里,被那個蠻子糾纏著,若是你早來一刻,怕不有岔子鬧出來。我雖然不見得怕他,但是鬧出來以后,我終究還擔著這虛名兒,在他家里,不見得他便不能干預我們的秘密。我聽他的口氣,好像一時還不見得出去,像這樣終日坐在屋里,他又比不得那老不死的病在床上,萬一看見你的影子,他是充當過營長的,平時殺人不眨眼睛,你這文弱的身軀如何敵得他過?我適才所以坐在這里愁悶,不料你卻跑得來了?!迸龛等梭E然聽了這話,不由嚇得臉上變了顏色,一時間沒有主意,只是望著小賽金發(fā)怔。

小賽金見他這模樣,不由噗哧一笑,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說:“怎么你聽了這話會不開口了?天下事除得死法要想活法,難不成白讓他分開我們的情愛。你不用害怕,我問你一句,先前不是聽說京里傳說,因為方鈞通了南軍,故意打了敗仗,潰散營頭,他摜下來逃走了。陸軍部里不是恨得他牙癢癢的,要將他活捉住問罪。如今倒好有多時不聽說這話了,橫豎你們在部里,像這樣消息總還會打聽得出來。如若陸軍部里要這人時,你不會前去替他出首,保不定還要給你點好處。你瞧我這主意可使得?”彭璧人被他這句話提醒,不住的點頭晃腦,似乎稱許他這主意很好。當下又重想了一想,向著小賽金笑道:“你的見識,真?zhèn)€比我們做男人的還高得十倍,只是這條計策卻未免狠毒了些。我同他平日又無仇無怨,不能因為我們二人的秘密交涉,轉去傷天害理,白白將人家性命送掉了。在我看,能夠有別的方法,叫他不敢干預我們的事最好,正不必跑去向陸軍部里報告,便是報告了,好處還是他們陸軍部里的人享受,不見得有甚么大利益,挨到我們交通部里,去同人家結下這樣冤孽,似乎也不值得?!?

小賽金見他不肯答應,立刻放下臉色,冷笑道:“好好,你果然是個菩薩心腸,再慈悲不過。罷罷,你既不肯下此毒手,我也犯不著去勉強你,只是從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也再不用向我這里來顯魂。老實說罷,同我要好的也不止你彭璧人一個,丟下了你,不見得我便尋覓不出一個知心貼意的漢子!哼哼,我倒不曾見過禍事已在臨頭,你還在這里談因果,講報應呢!如今換了中華民國了,那些迷信的話一概都已取消,你便將他告發(fā)出來,政府里槍斃了他,也是情真罪當,不見得那個方鈞當真會在陰曹地府里告你一狀,叫你去償他性命。我倒不相信他們那些做總長次長的,動不動就去結果人的性命,其間也保不住沒有冤枉,也不曾見他們怕有冤魂來索命。你這豆瓣子大的錄事官兒,倒轉蝎蝎螫螫,裝著做起正經人來,可不把我牙齒要笑掉了!膽小沒有高官做,我替你算定命了,你也只好一世做個錄事罷咧。若想巴結做總長次長等的位分兒,怕你這顆良心不去改換改換,做夢也沒有你的指望!”小賽金越說越氣,倏的立起身子,向案頭一個古銅香爐里添了一把蕓香,高著喉嚨向那兩個丫頭說道:“你們快點提著燈便送彭老爺出去罷,我們這些惡人住的房屋,仔細不要將彭老爺熏染壞了。”

小賽金說這話的時候,那兩個丫頭只嬉嬉的望著他們笑,卻站在旁邊不肯動身。彭璧人笑著說道:“嘖嘖嘖,你瞧你們這位姨太太氣性很大,人家不過同他商量著辦事,沒的倒引著他像決了口子似的滔滔不斷,說了有兩大車子的廢話出來。”說著便嬉皮癩臉挨坐在小賽金床沿上,悄沒聲的向他說道:“我的意思也不是單單衛(wèi)護著那個方鈞,你想若是照你的那般辦法,少不得弄成一個北京里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是我彭璧人替他出首,大家推原其故,必定要議論到我彭璧人為甚要替他出首呢?尋根究底,不是轉將你我兩人的秘密,無辜的就要披露出來。你是不怕人的,我畢竟在交通部里混飯吃哩,萬一名譽因此損失,再與我這職務上有點關系,被總長他們知道,實行開除起來,以后我靠哪里去謀生活?我家里的那位老母,年紀已經就邁,我至今又不曾娶過妻子,這叫做‘損人不利己’。想你最是憐愛我的,道不得便忍心望著我身敗名裂。我適才坐在那里,默自想了一個好主意,包管告訴了你你也贊成?!?

小賽金此時依舊氣憤憤的撅著身子,冷笑道:“你說你說!”彭璧人便接著說道:“我這計,叫做‘聲東擊西’的計。當年諸葛亮軍師便用這計驚走了曹操的,是再穩(wěn)當不過。因為我有一個朋友,本來同我在過一家錢鋪子里,他也做伙計,我也做伙計,后來我謀就了這部里錄事,他也混入北京,便在那個陸軍部里充當一名偵探。平時我們會見,總算要好不過。我便在早晚去悄悄報告他,說是如此如此,他得了這個消息,自然便要趕緊率領兵士前來捕捉。若是果然被他捕捉到手,這就未免太毒了。我想便將這好人給你去做,你在背地里給他一個信,他自家性命要緊,哪里還敢在這北京城里逗留,一定是溜之大吉,我們只要打發(fā)這冤家離了眼前,也不必一定要置他死地。至于我的朋友那方面,他們捉獲不到方鈞,應該怪他們手段不靈,卻不能怪我報告的不確。這是兩全其美的法子,料想你聽了也該以為然的?!毙≠惤鹦Φ溃骸澳氵@人真是慈善不過,菩薩不保佑你別的,定要保佑你生一個肥頭大臉的孩兒!”彭璧人笑道:“我又沒有妻子,這肥頭大臉的孩兒,少不得要累及你的大肚皮了!”小賽金望他一笑,又啐了啐,方才彼此解衣入寢。

再講到方鈞在他姑母那里住著,方氏連日便催著他寫回信寄給福建,說秀兒親事準照這樣辦理,一經那邊擇了好日子,或者請他家少爺到京入贅,或是我親自送秀兒到福建出嫁。一言為定,永無翻悔。方鈞卻因為抵京之后,連日不無偷著出去會晤自己一班至好朋友,有些朋友便約他在外間吃酒,兀自忙得不得分身。又遷延了幾日,方才靜靜的坐在屋里,將寄福建的信函寫好,用著雙掛號的郵票,親自到郵局里投遞。剛在出門,走不到兩條街,迎面遇見前日在一處吃酒的一個朋友,驀的見了方鈞,很露出驚訝意思,慌慌張張的四面望了望,失聲說道:“哎呀,天樂你怎生還不曾知道,兀自這般從容不迫的在街上行走。”方鈞不知就里,笑道:“你問我知道甚么?我在這街上行走,又有甚么妨礙?”那個朋友殺雞抹脖似的望他眨眨眼,引他到一條僻巷里行去。方鈞心里也十分疑惑,進了那條僻巷,彼此站立下來,那個朋友冷笑道:“怎生你自家的關系都不吃緊?你可知道有人替你在陸軍部里報告,說你潛逃入京,窺探政府舉動,保不定這時候已有人去捕獲你了!”方鈞聽了不免吃了一嚇,忙按了按心神,含笑問道:“這話是打哪里說起?我自問生平,卻不曾同人有這偌大的仇隙,何至誣陷我這樣罪名?誰不知道我已同南軍脫離干系,我做甚么又替他們出力,來窺探政府舉動呢?”那個朋友急道:“如今世界上的事也說不得個公理,只要有誣陷人罪的導線,他管你有仇隙沒有仇隙。好像這件事我打聽得明白,便是你家那位姨娘同他的情人聯(lián)合起來告發(fā)你的。我同你畢竟是至好朋友,既知道這緣故,不忍無辜的坐視你入人圈套。你自己趕快去打算罷,事機重大,我也不便同你多談,改一天我們再會。”說畢,又兩邊望了望,方才一溜煙跑得無蹤無影。

這一番話,轉將個方鈞弄得茫無所措,心中疑信參半,轉一步一步走得回來,將送信一件事倒忘記了。方氏見他臉上變了顏色,手里依舊拿著那封信函,不知就里,笑著問他道:“怎么你去送信的人又巴巴跑轉家里,敢是忘記甚么言語不成?”方鈞搖頭說道:“姑母這信正不必別勞周折,老實侄兒還向福建去走一趟罷?!狈绞闲Φ溃骸澳阃憬憬銊偞驈母=ɑ貋?,還不曾住得多少時候,如何又要向福建去走一趟?委實你們少年孩子不知道往返的辛苦。在我看,你到福建也沒有要事,不如還在這京城多住幾時的好?!狈解x將眉頭皺得一皺,跌腳說道:“侄兒原想在這北京多住幾時,只是外間又鬧起風潮來了,硬生生的逼著侄兒無容身之地,于是便將今日在路上遇見那個朋友所說的話一一告訴了方氏。又說道:“至于他們疑惑我家那姨娘在里面通同作弊,這話卻恐未必。那一天晚間在姨娘房里同他相見,覺得他待我也還十分殷勤,又叮嚀我叫我將行李移置家中暫住。侄兒雖不曾竟自答應,然而未嘗不感激他。彼此要沒有深仇,何至便報告我,想置我于死地?”

方氏聽他這番話,不由嚇得索索的抖個不住,急得說道:“侄兒你倒不要這樣托大,你那姨娘口蜜腹刀,奸詐百出。譬如我有時候回去問問你父親的病,他對著我聽是酣言蜜語,像是親熱似的,誰知他在背后常常挑撥你的父親,議論我許多短處。他既有心要陷害你,有甚么干不出來呢?”方氏剛說到此處,陡然門外有敲門的聲音,其聲甚急,不似尋常人來往神態(tài)。方氏益發(fā)嚇得要死,連連擺手叫方鈞躲向他房里去。方鈞此時也覺得茫無所措,真?zhèn)€便揭起門簾,跨得進房。適才的話,秀珊已聽得清楚,正代方鈞捏一把汗,見方鈞進來,兀自起身迎接,自家轉立向房門外面,替他掩蓋著防人瞧見。方氏忙開了大門,幸喜并不是甚么捕獲方鈞的軍隊,原來是方公館姨太太打發(fā)來的一個仆婦,口稱“奉著姨太太分付,立等方少爺前去說話,不可遲誤。”說畢掉頭便走。方氏剛自回他說方少爺不在這里,那個仆婦也不曾聽見,方氏將門關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轉入內室,見方鈞正同秀珊站在一處,不由含著眼淚說道:“這事委實不好,剛才是你家姨娘打發(fā)人叫你前去,你仔細想想,這不是他特地來誘你入他的陷阱?你試將主意拿定了,還是去見他不見?”秀珊忙接口說道:“娘又來糊涂了,既然知道是姨娘那邊施的詭計,表弟如何還可以去得?”方氏點頭說道:“秀兒所見,一點不差。照這樣看起來,這北京地方你萬萬再逗留不得了。你適才說的要向福建去暫避一避,不如就此走罷?!狈解x此時已是茫無主見,趕忙跑入自家住的那個屋里,將要緊物件打疊在一個皮包之內,隨即向方氏母女告辭。捱到黃昏時分,悄悄的上了火車,簡直向南邊進發(fā)。后來那個彭璧人打探得方鈞業(yè)已逃去,忙去告知小賽金,還笑著說便宜了這廝。及至方浣岳病急時問及方鈞行跡,小賽金支吾了幾句。是以他們父子自此以后遂終身不復相見。這是后事緩表。

且說趙玨住在家里,百無聊賴,終日除得閉戶讀書,有時候便向外間同幾個知己朋友談笑排遣。這一天正坐在自家那所書房里閱看上海報紙,見南北兩方已有停戰(zhàn)命令,各派代表在上海租界上開始和議,不覺浩然興嘆。只說了一句:“同是中國的人民,在先本不應啟此兵爭,今日又何消各持意見?眼見得這些代表,必然各人有各人的心理,怕這和議一時還不見得遂能成就。在我看起來,他們既分成兩派,這其間若有處于第三位的人出來替他們促進和議成立,或者還有點指望,否則日日言和,還不知弄得末了作何結局呢!”想到此處,兀自懨懨不樂,撲的將那一搭報紙摜在一邊,支頤不語。這個當兒,忽聽得內室里有談話聲音,好像是母親同妹子趙瑜在那里辯論甚么似的,遂不禁提起腳步,蹜蹜的向后邊踱去。湛氏一眼看見趙玨進來,忙向他說道:“玨兒你來替你妹妹斟酌看,他因為林家那個少爺病著,他兀自不能放心,他同我要求,叫我放他獨自向廣東去走一趟。如今各地方雖然沒有甚么兵事,然而以你一個伶仃弱質,又不曾行過遠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在此阻攔他幾句,他便哭了?!壁w玨轉頭一看,果然見他妹子坐在靠窗口一張椅子上,愁眉淚眼,大有不勝之態(tài)。趙玨老大不甚愿意,不由冷笑著說道:“母親說妹妹未曾經過遠行,怕路途上不很方便,這話固然是不錯的了,然而在我看起來,這還是第二件可慮的事,我倒要請問妹妹,即使你到了廣東,走到林府上要同他家少爺相見,這相見的緣故究竟持何名義?若說是幼年同學,他如今業(yè)已改了男裝,別人看著一定要橫生蜚議。就依妹妹決心要同林少爺聯(lián)成婚約,你們又不曾告知兩家的父母,妹妹此番到了那里,非鴉非鳳,叫人家怎生看待你為是?在我看不如將一條妄想劃除干凈,在這福建地方若遇著相當的人材,母親從速將妹妹的終身完結了罷,省得妹妹鎮(zhèn)日價將這件不要緊的事擱在心上?!?

趙瑜原因為他母親不順從他的意思,坐在這里生氣,不料趙玨進來,益發(fā)說出這樣不近情理的話,格外怨憤交集,更不同他辯駁,早摔手一躲向房里,和衣倒在床上去了。湛氏見此情形,好生沒法。趙玨也覺得十分無趣,冷笑了兩聲,依然向外間行來。時剛逾午,意思想出去尋訪朋友閑話,整頓了衣履,一步一步向街上踱去。驀的見道路上的人紛紛傳說,大家嚷著有一班女學生們在公園里開會,好生熱鬧,我們就不相信,如今世界上的事,新鮮花樣愈出愈奇了,國家打仗不打仗,是那些大人老爺們應該干預的事,與我們做百姓的有甚么相干?與他們做女學生的益發(fā)沒有相干了!怎么他們也要趕在這里鬧得煙舞漲氣?還是我們老前輩說的話一點不錯,國家拿出白花花銀子開設學校,沒有別的好處,只是轉同那些大人老爺們去做對。不怪這學校是我們中國內不應該設立的了。趙玨一面走,一面聽在耳朵里。暗想據他們的口氣,這分明是我適才說的,在南北兩派以外,處于第三位的人好促進和議的了。不料這樣事,我趙玨雖然想到,畢竟還不曾做到。如今做到的,轉在那一班英雌,真要叫我們須眉愧煞了!左右閑著沒事,不如就向公園里去瞧瞧他們議論,看是怎生一個辦法。于是也不去訪那個朋友了,一直折轉過來向公園一路行去。

其時那條路上果然紛紛擁擠,行人委實不少。及至進了公園大門,兩旁綠樹參天,青苔遍地。又穿過幾條甬道,落后到了一座廳上,是平時游人憩息之所。早見廳旁柱上,用一張白紙高高貼在上面,寫著“促進和平大會籌備處”。一條一條的長凳擺設得齊齊整整,男女賓客各有席次,絲毫不亂。到會的人大家都列坐在那里了,談笑喧嘩。從紛雜之中,都還露著靜穆氣象。趙玨便在男賓席上揀了一個座頭端然坐下。約莫停了兩刻鐘光景,座中諸人不約而同的都伸著頭向外邊瞧看。原來那一班女學生已經排列著隊伍,履聲橐橐走得進來。前邊有一面繡旗隨風招飐,白地黑字,分明繡著“女子師范學?!弊謽印4蠹s因為今日這件事不比甚么慶賀的紀念,都含著哀感的意思,卻一例不曾奏著軍樂,越顯得非常沉靜。演說臺旁,本來設著他們的坐位,坐定之后,有一個年紀三十多歲的婦人先行登臺,搖了一回鈴,侃侃的報告今日開會宗旨。鈴聲甫作,頓時鴉雀無聲的,不似先前嘈雜。隨后便由諸女學生繼續(xù)登臺演說。

趙玨一一看去,卻沒有一個認識的,暗想早知道今日有此盛會,應該將妹子趙瑜約得來,他總該同一班女學生認識。正演說得熱鬧,外面已有好幾個警士裝束的人在那里探頭探腦的張望。原來當地長官因恐人心浮動,最忌他們這一班躁進的人開會演說,雖不肯公然出來干預,已囑付警察廳長派有許多警士在那里防范一切,若有激烈的舉動,準許他們上前解散,萬一解散不聽,那可就要借著維持治安的名目實行捕獲,懲一警百了。眾女學生哪里得知,先前不過譏誚政府里沒有議和的誠意,后來又講到政府全不足恃,我輩若是真?zhèn)€希望和平,非得群策群力,由商學界里各立一個促進和平的大會,做兩方議和代表的后盾。政府一日達不到議和目的,我們做百姓的理合不納租稅,不能將我們辛苦掙得來的金錢,供他們這一班野心家爭權攘利的用度。

剛說到此處,那場中一片擊掌之聲如雷而起,竟有大家站起來喊贊成贊成的。這個當兒,那會場秩序著實有些紊亂,好些男人家都猴在凳子上,將身子站得高高的,倒像看戲的人看到特別的好處,竟不知不覺要想出個風頭起來。前面站起的人擋著后面坐的人眼光,那坐著的也許要站起來了。瞧這樣光景,依那些躲在外面的警士就想闖進來熱鬧熱鬧。說也奇怪,忽的從那一班女學生人叢里飛出一道寶光輕輕落在講臺上面,不獨將場里的人陡然噤了一噤,便連場外的人剛要闖進來時候,早被那道寶光將他們嚇轉回去了。哈哈,著書的又來講笑話了,這寶光究竟是個甚么東西?如何竟能具此絕大魔力?諸君諸君,這種魔力委實大得很呢!不明白說出來諸君也不得明白,原來這一道寶光閃過之后,便將一個絕標致絕玲瓏的女郎色身發(fā)現。猜他年紀也不過十五六齡,至論他的姿顏,不但通福建省里尋不出第二個來,怕統(tǒng)中華一個全國,他也要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別人要駁我這話如何說得這樣把穩(wěn),我便將適才諸位對這女郎的神態(tài)描寫出來,就可以算是一個大大憑據。

起先他夾雜在眾多女學生之中,別人也不曾注意。這一會忽然鶴立雞群的翹然顯露,大家的眼光有個不全行注射在他身上的么?那女郎不慌不忙,從人聲鼎沸的時間,他也不搖鈴,也不講話,只輕輕的將他那兩片纖掌拍了幾下,好笑那些人不但不敢嘈雜,連鼻息兒老實都不肯呼吸,怕擾亂了這女郎掌聲。那女郎擊過手掌,方才提著那鶯燕般喉嚨,說了一句:“諸君且請安然坐下,聽我一言。”這一句話不過才出櫻口,不知為甚么,大家好像前清官僚奉了大皇帝上諭一般,登時一個個矮挫下來。只聽見四下里撲通撲通的坐得屁股價響,坐定了動也不敢少動,居然凝神壹志,側著耳朵在那里靜聽。那女郎仿佛眼胞里還含著汪汪清淚,慨然說道:“瞧諸君適才這一番慷慨激昂的神態(tài),有甚么目的?照這樣子還有達不到目的道理?只是我們中國人的熱度,外人譏誚我們多則只有五分鐘的延長。這句話,列強可以說得,我們同胞卻萬萬承認不得!這承認不承認,也不在乎口頭辯論,倒是要在最后一步上著想。諸君要曉得我們國家責任,當初付托在君主手里,今日已完全付托在我們公民手里。君主不能愛國,罪在君主一人,畢竟還是少數;公民不能愛國,罪便在中國全體。一個人不知道愛國,還可以聲罪致討;若是中國全體都不知道愛國,這又有誰來聲罪致討呢?不是簡直要應了外人的訕謗,說我們中國非得亡國滅種不可了!據我個人的眼光看起來,一定要說我們便該亡國滅種,這卻是沒有的事。我又何以見得呢?因為我們同胞,心腹里總還蘊著一種自強獨立的抱負,不過沒有人提起我們,我們便就昏昏沉沉,各人仍去干各人的營私罔利,不知不覺的就把國家撇在腦后。一經有人忽然提起,我們良心上立時也就感發(fā)起來,恨不得立刻便將這國家造就到與列強平等的地位。譬如我們今天不過才對著這南北議和一事,略略發(fā)表點意思,承蒙諸君不以我們?yōu)檩p舉妄動,登時興高采烈,喊著‘贊成’‘贊成’!鄙人不敢非薄諸君,鄙人所最懸心的,諸君此刻在公園里,沒有個不贊成的道理;但怕一經出了這公園大門,不贊成的固然不去贊成,便是贊成的也就不贊成起來。照這等看起,轉不如仍將這議和重大事件交給南北兩方代表還爽快些,又何須搖旗吶喊,要我們這些沒有政權的人促進他們做甚么呢?”

這女郎正在講臺上面高談闊論,單就他那一種熱心毅力而論,真是字字出自肺腑,比較社會上那一班英雌,每逢遇見演說時機,他們必須跳上去出一出風頭的不同。其時在座的男女兩席,雖然不曾嘩噪,然而那擊掌聲音已經隱隱隆隆,仿佛那雷霆隱在云霧里一般,在勢要乘機而起。再一看到女郎說到沉痛去處,驀的從衣襟底下掏出一方潔白手帕,約莫有一尺來長,鋪在案上,霎時拳回纖指,湊近櫻口,下死勁的一咬,咬得那纖指鮮血淋漓。面不改色,低著粉頸,揮揮灑灑在那手帕上用血寫出八個紅字,是“赤心愛國,永永不移!”寫到第二個“永”字,指血已罄,他又在那創(chuàng)痕上重咬了一下,方才將字寫完,高高舉起,給四面坐的人瞧看。這個當兒,那一片震天震地價吆喝,真是萬竅齊鳴,翻江擾海,人頭攢動,不約而同的都喊著“小小女郎尚且如此熱心愛國,我們若再坐視不理,不去少助一臂之力,簡直不是人類!”內中又有好些少年,站起來創(chuàng)議說,我們進行第一便上街做一番示威行動,然后大家擁至軍民兩署,責問這一班官吏,對于此番南北和議是否有所贊同?他們如若唯唯否否,不給我們一個滿意辦法,我們立刻便鬧將起來,拚個以身殉國。與其將來做了亡國的奴隸,轉不如此刻烈烈轟轟將性命結識了他們罷。在場的人如若有一個不表同意的,我輩就奉敬他這件東西!且說且將桌上的一個茶盞,豁瑯瑯的向地上一摔,從這一聲之中,登時沸反盈天,秩序大亂,便有人結合了大隊,勢頭洶洶的要向外間奔走。

趙玨見這個光景,也就雄心勃發(fā),夾雜在里面隨聲附和的吆喝。這時候廳外的警士哪里還敢怠慢,立刻整齊隊伍,魚貫進來,向他們攔阻。這一班人誰也不肯服從,仗著人手眾多,劈手將先前進來的那個警士一掌,眾人也就一齊上前,扯的扯,打的打,一時攪得大亂。警笛亂鳴,不多片刻功夫,已有許多兵隊上前捉人,個個背上都扛著鋒利無比的洋槍。那些在場的人畢竟都是意氣用事,見了這種勢派,知道事情不妙,早就見機而作:有打從屏風后面逃走的;有來不及出門,跳著窗子向外飛越的。眾多女學生也就倉皇無主,夾在人群之中躲避不迭。惟有趙玨很不放心那個演說的女郎,見他依然站在講臺上,聲色不動,手里還拿著那方血書手帕,臉上轉露出無限誠毅顏色,心中著實欽佩不盡。至于那些虎狼兵警,早捕了許多男女,其時又躥上兩名警士,鷹拿燕雀的想來扯那女郎下來。那女郎不慌不忙,用手推了一推,那兩名警士,好像隨風落葉都跌入臺下去了。那女郎然后才跳下臺,舉起那粉也似的兩條玉腕,橫沖直撞,從兵警中間打開一條道路,已躥出大廳外面。叵耐這件事已傳入督軍署里,督軍異常震怒,又加派了許多兵隊到公園里來彈壓。那跌倒的兩名警士已經爬起,趕在女郎背后,大聲呼喚說:“這便是倡議搗亂,拒捕兵警的要犯!千萬不能放他逃走!”先前進來的兵士,以及督署里續(xù)派的兵士聽了這話,放著眾人不去趕逐,都合攏過來圍著那女郎不放。此時尚因為公園是游人眾多地方,不曾開槍,否則那女郎焉能逃得性命?究竟那女郎雖是勇猛,區(qū)區(qū)弱質,如何抵御得過?

趙玨焦急萬狀,只遠遠的附合在那些膽大的游人隊里大聲吶喊,攔著那些兵警休得用武。那些兵警哪里去睬他們,將那女郎已逼到公園門首。天色漸漸黑暗,街市上的人已得了這種消息,早紛紛擁擁跑向公園來瞧看熱鬧。人聲鼎沸,如臨大敵一般。那女郎身手伶俐,凡是有近著他的兵士,都被他打退,只是彼眾我寡,且戰(zhàn)且卻,依然出不了重圍。女郎面上雖然并不畏懼,然見這種勢頭不好,心下畢竟也有些張皇起來。剛要出園門時候,不防腳畔有一株古樹根兒,將那女郎纖足一絆,撲的跌落下來。眾兵士大喜,不由分說,一窩風擁得上前,用手來捺女郎。門外門里的閑人沒有一個不替他捏一把汗,以為今番這女郎必然被他們擒獲了。他們都一齊圍過來,伸著頭,墊著腳,看那女郎如何施展?

那女郎在這跌落當兒知道要遭毒手,更顧不得青紅皂白,倏然飛起右腳,將第一個上前的兵士打退了有好幾尺遠,意思便想就此站立起來。其余許多兵士哪里肯放松一些,齊打伙像餓虎似的都撲過來。危急之際,間不容發(fā)。不料在人叢里驀然躥出一個少年,打了一個鷂子翻身,將一眾兵士紛紛擊退。也顧不得道途漆黑,從萬聲喧嚷之中扯著那女郎飛奔出了公園。好在一路上閑人甚多,他們幾個竄身,已經不知去向。這一班兵士見那女郎已走,卻也不去追趕,但施展他們余威,又向園子里去亂行捕獲。趙玨先前看見女郎傾跌,不覺頓足長嘆,說:“罷了罷了!”恨不得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又防無辜的闌入這漩渦里,要被母親他們埋怨。正自游移不決,不料居然出來了一個同志,將那女郎生生救出重圍。他這一快樂,幾于無可形容。還有一層奇怪,遠遠看見救那女郎的人,分明與方天樂模樣一般無二,暗想天樂這時候尚在北京,他斷然不會飛到這里,無巧不巧的來救這女郎出險。然而再一思索,那人的身段衣服簡直便是天樂,真叫人無從索解。想到此際,更不遲緩,立即擠出人叢,隨著二人身后一路趕去。隱隱約約越過幾重街道,人煙漸漸稀少,那人同女郎的腳步也就緩得下來,趙玨趕緊跨上幾步,凝神向那人一望,不是天樂更是誰呢!不由大笑說道:“天樂天樂,你怎生來得這樣巧法,是幾時到了省城的?你同這位女士認識沒有?”方天樂此時喘息略定,也不料到在這地方會遇見趙玨,驚喜交集。那女郎不消說得,自然感激方天樂相救之惠,正待開言道謝,趙玨望了望,見路途之間不免有行人往來,大家聚攏在一處很不方便,就先向女郎說道:“敝居去此不遠,女士如不見棄,可即移玉至舍間一談,省得在此招搖別人耳目?!蹦桥煽辉试S,三人先后行著,一齊到了趙玨家里。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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