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 大逆事件
上面這篇小文是庚戌(一九一〇)年十月所寫,這提醒我其時還住在本鄉(xiāng)的西片町,鈴本亭在這條街的盡頭,便是我們時常去聽落語的“寄席”(雜耍場)。在十一月中我們便又搬家了,這回卻搬出了本鄉(xiāng)區(qū),到了留學生所極少去的麻布,那里靠近芝區(qū),只有在慶應義塾讀書的才感覺方便,其次則是立教大學了。但其時在慶應讀書的似乎不大有人,立教則以前只有過一個羅象陶,不過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雖然似乎他還在留學,卻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是龔未生陶冶公的朋友,大概也是在搞革命,民國以后聽說他因此很失意,我曾給他遺札題字,表示悼惜之意,這手札是陶冶公所藏的。其文云:
“光緒末年余寓居東京本鄉(xiāng),龔君未生時來過訪,輒談老和尚及羅黑子事。曼殊曾隨未生來,枯坐一刻而別,黑子時讀書筑地立教大學,及戊申余入學則黑子已轉學他校,終未相見。倏忽二十年,三君先后化去,今日披覽冶公所藏黑子手札,不禁憮然有今昔之感。黑子努力革命,而終乃鳥盡弓藏以死,尤為可悲,宜冶公兼士念之不忘也。民國廿三年三月十日,識于北平?!?
我們遷居的地方是麻布區(qū)森元町,靠近芝公園與赤羽橋,平常往熱鬧場所去是步行到芝園橋,坐往神田的電車,另外有直通赤羽橋的一路,但是路多迂回,要費加倍的時間,所以平常不很乘坐,只有夜里散步看完了舊書店之后,坐上就一直可到家門近旁,雖是花費工夫,卻可省得走路,也是可取的事。因此之故,雖然住在偏僻的地方,上街并無不便之處,午后仍是往本鄉(xiāng)的大學前面,或晚飯后上神田神保町一帶看書,過著游惰的生活??墒窃谶@期間,卻遇見一件事,給我一個很大的刺激。這是明治四十四年(一九一一)一月廿四日的事,那時正在大學赤門前行走,忽然聽見新聞的號外呼聲,我就買了一張,拿來一看,不覺愕然立定了。這乃是“大逆事件”的裁判與執(zhí)行。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日本有沒有共產(chǎn)黨雖然未能確說,但是日本官憲心目中所謂“社會主義者”,事實上只是那些無政府主義思想的人和急進的主張社會改革家罷了。這一案里包含二十四個人,便是把各色各樣的人,只要當時政府認為是危險的,不管他有無關系,都羅織在內,作一網(wǎng)打盡之計,罪名便是“大逆”,即是謀殺天皇。他們所指為首魁的是幸德傳次郎(秋水)和他的愛人菅野須賀,其實幸德是毫不相干的,因為他最有名,居于文筆領導的地位,所以牽連上了。原來是只有四個人共謀,內有宮下太吉與菅野須賀,都是無政府主義者,想合炸藥炸明治天皇,目的是證明他也是會死的凡人,并非神的化身,所查獲的證物只是洋鐵罐和幾根鐵絲,火藥及鹽酸加里少許,——我想當年陶冶公說要到長崎跟俄國人去學的炸彈,大約也就是這種東西吧。差不多同時候,有佛教徒內山愚童,單獨計畫謀刺皇太子,發(fā)覺了也隨作為同黨,并案辦理。他們與幸德當然也有往來,宮下太吉曾同幸德到熊野川舟游,這便說是密謀,大石誠之助松尾卯一太曾到平民社訪問過幸德,便說是率死黨若干人赴會,這些都是檢事小山松吉的杰作,其實也正是政府傳統(tǒng)的手法,近年的三鷹和松川事件就用了同樣的方法鍛煉成功的。他們將二十幾個不相統(tǒng)屬的人做成一起,說是共謀大逆,不分首從悉處死刑,次日又由天皇特飭減刑,只將一半的人處死,一半減為無期徒刑,以示天恩高厚,這手段兇惡可憎也實在拙笨得可憐。當時我所看見的號外,即是這一批二十四個人的名單。
這時候我僑居異國,據(jù)理說對于僑居國的政治似別無關心之必要,這話固然是不錯的,但這回的事殆已超過政治的范圍,籠統(tǒng)的說來是涉及人道的問題了。日本的新聞使我震驚的,此外還有一次,便是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大震災的時節(jié),甘粕憲兵大尉殺害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的夫婦,并及他的六歲的外甥橘宗一的這一件事。日本明治維新本來是模仿西洋的資本主義的民主,根本是封建武斷政治,不過表面上還有一點民主自由的跡象,但也逐漸消滅了。這一樁事在他們本國思想界上也發(fā)生不少影響,重要的是石川啄木,佐藤春夫,永井荷風,木下杢太郎(本名太田正雄,杢太郎的杢字本從“木工”二字合成),皆是。石川正面的轉為革命的社會主義者,永井則消極自承為“戲作者”,沉浸于江戶時代的藝術里邊,在所著《浮世繪的鑒賞》中說明道:
“現(xiàn)在雖云時代全已變革,要之只是外觀罷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則武斷政治的精神與百年以前毫無所異?!睂戇@文章的時候為大正二年(一九一三)正月,即是“大逆事件”解決兩年之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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