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白話的第四篇,說的是名譽。
這個“名譽”從那兒得來呢?原來世界上的事,無論什么事,都有個是與非。有了是非,那行的是的人,自然人家都稱道他,贊美他,這種大眾的贊美,那便是名譽了。反過來說,那為非作歹的人,自然大家恨他罵他,那種笑罵,便是詆毀了,便是不名譽了。這個“名譽”和“不名譽”都是從天下的公是公非上發(fā)生出來的,狠有價值的。何以狠有價值呢?因為我們做人的人,斷不情愿給人家笑罵的,一個人要是做了不名譽的人,給天下人唾罵,那還有什么樂趣呢?那就生不如死了,所以這“名譽”與“不名譽”于我們身分上,是狠有價值的。你看那有名譽的人,便是流芳百世,那不名譽的人,便要遺臭萬年,這“名譽”二字,可不是極有價值的嗎?
看官,我來問你,你想那歷史上的大英雄內中有個班超,他帶了三十六人,到西域去,辛辛苦苦,東討西征,逾蔥嶺,迄縣度(山名),辛苦了二十二年,征服了西域五十余國,這不是一位大英雄嗎?他曾經說過一句話是:“死無所名,非壯士也”,說:“一個人要是糊糊涂涂的死了,沒有一點兒好名譽留在世上,那便算不得丈夫了”,照他這話看起來,可見得班超一生的事業(yè),全都是這“名譽”二字發(fā)生出來的。如果班超沒有這一點“名譽思想”,他少年時給人家做奴才,替人家抄寫抄寫,一樣的有飯吃有衣穿,何必投筆從軍作那萬里封侯的妄想呢?這是一個極愛名譽的大英雄。我來問你,你想那歷史上有一位孔子,他生平勞勞碌碌,東奔西走,總想尋一個機會,做一番驚天動地濟世安民的大事業(yè),到了后來,人老了,頭發(fā)也白了,他還要做了許多書來勸人,這位孔子自然是一位大圣人了。他也曾經說過一句話是:“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句話的意思,和那“死無所名,非壯士也”一句話,一模一樣的意思,照這話看來,這位孔子,他生平的事業(yè),雖說是以天下為己任,但是那位孔子,終究是一位狠愛名譽的了。看官,這是一個愛名譽的大圣人。
上面所引的二句話,一句是一位圣人說的,一句是一位英雄說的,可不是我做報的人杜撰出來的;列位可以知道那“名譽”是人生萬不可少的了,所以我今天,便來說“名譽”。
我們做了一個人,堂堂地立于天地之間,吃了世界上人的飯,穿了世界上人的衣,正應該轟轟烈烈做一場大事業(yè)?;畹臅r候,千萬人受他的恩惠,死的時候,千萬年記念著他的名兒,那才不愧做了一輩子的人呢!你看我們歷史上那許多英雄義士圣賢女杰,那一個不是轟轟烈烈做了一場,那一個不是歷史上記載著,那一個不是小說上稱述著,那一個不是戲臺上扮演著,那一個不是婦人孺子紀念著,羨慕著。列位,這些人的名譽,何等光榮,何等尊嚴。你再看外國歷史上許多英雄賢圣義士杰女,非但是歷史記載著,非但是小說稱道著,非但是戲臺上扮演著,生的時候,已是銅像高高地豎著,顫顫巍巍,高出云表,受了無數無數人的瞻仰稱贊羨慕崇拜,死的時候,肉身死了,消滅了,然而這些銅像,仍舊是巍巍地矗立在那里,千年萬年,地球一日不壞,這些銅像一日不滅,那些英雄賢圣義士杰女的英名總不得埋沒。列位,這些人的名譽,何等光榮,何等尊嚴,我們也是一般堂堂地做了一個人,難道不該做到這個地位嗎?唉!難道我們便不配受這個光榮嗎?
我說到這里,我想列位看官,總該也曉得羨慕那名譽了,但是在下還有幾句話,要告訴列位。外國有一句俗語,道:“上帝可以把樣樣東西賜給我們,但是我們須要拿出相當的價錢”。我們中國也有一句俗語叫做“一分錢,一分貨”,說大凡我們若要買一件好東西,總須出大價錢。唉!買一件東西,尚且要出相當的價錢,難道這種極尊嚴極光榮的名譽,就可以空雙手白白地得來嗎?所以我望列位如果要想得那種好名譽,一定先要拿出大價錢來,那名譽的價錢,是什么東西呢?原來就不過勞苦兩個字,我們只曉得班超是一個大冒險家,卻沒人想到班超所受的勞苦,要是班超不吃那種種辛苦,他能得這種大名譽嗎?我們只曉得荊軻是一個大俠士,要是荊軻不吃那殿上刺秦王不中被殺的苦趣,他還能得這種大名譽嗎?我們只曉得木蘭是一個女豪杰,卻沒人想到那木蘭所吃的辛苦,要是木蘭不肯吃那十二年代父從軍的苦楚,他能得到這種大名譽嗎?我們只曉得李白杜甫等是一班大詩人,卻沒有人想到他們那種“讀書破萬卷”或是“吟成一個字,捻斷數根髭”的苦況,要是他們不受那種苦況,他們能得這種大名譽嗎?我們只曉得某人是忠臣,某人是義士,某人是烈士,某人是高士,卻沒人想到那些人所受的殉國死義殉節(jié)守身種種艱苦,要是他們不受這種種艱苦,那里能得這種大名譽呢?還有那外國許多豪杰,那更不消說得了,自然個個都是把極大極大的艱苦去買那千秋萬歲的名譽的了。
以上所說的比喻,那一種名譽,不是用那大價錢買來的,他們所用的價錢便是勤苦。只有現在我們中國的同胞,名譽呢,大約總是愛的,但是總沒有人肯出大價錢去買。做皇帝的張著口,垂著手,想做堯舜;做官的,伸著手,封著口,卻想做周召管樂;讀書的,讀一部《古文觀止》,便想做韓退之;讀一本《千家詩》,便想做杜工部;喝兩杯酒,便想做李太白;做生意的,一丁不識,兩手空空,卻想做陶朱公;做工的,砍兩下斧頭,便想做魯班;做女子的,稍微認得幾個字,便想做曹大家蘇若蘭;你想這些人他何嘗不愛名譽呢?不過是出不起那種大價錢,怎么能得那種大名譽呢?所以我這“名譽”說的第一句要緊話,并不是單要人家愛名譽,是要人家把許多的勤苦勞力去求那名譽。
我說到這里,我又害怕起來了,我怕列位看官聽我說那“名譽”是要把勞苦去買的,我恐怕列位從此把這“名譽”的心思,都灰冷了,那么我可不成了“名譽”的大罪人了嗎?所以我狠巴望列位千萬不要如此,列位務必要把那好名的心腸,鼓勵起來,在家的時候,便要做一個大孝子;在一村,便要做一鄉(xiāng)的表率;在一國,便要做一個大愛國者;生的時候,便要做一個人人欽敬的大偉人;死的時候,便要做一個人人崇拜永永紀念的大英雄。列位,同胞,那才算不愧這堂堂七尺之軀呢!那才不愧做了一輩子的人呢!
我說到這里,我又害怕起來了,我怕什么呢?我想起我們中國有一句俗語,叫做“有名無實”,怎么叫做有名無實呢?譬如一個人,面子上是要做孝子,口頭上也是孝子,其實他所行的事,差不多都是忤逆不孝的,不過徒有一個孝子的名兒罷了,這便是有名無實。又如那班假志士,嘴上天天講愛國,其實他們所行都是些媚外辱國的事,這也是有名無實。諸如此類,都叫做“有名無實”。這種行為,都是欺人的手段,都是極卑鄙的。我所講的名譽,都是要人家實事求是,把勤苦去換來的名譽,斷斷乎不愿列位做這種卑鄙的行為,列位須要認得分明呵!
古語道得好:“三代以上,惟恐好名,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說三代(夏商周)以上的古人,個個人都能守他的天職,做他的本分,所以那時的人,沒有一個人想那虛名的。到了三代以后的人,人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個個都只曉得顧自己,沒有一個人,肯顧公益的,更沒有人肯顧國事的,所以不得已才借這個名字,把來鼓勵天下的人。后來世界越發(fā)不好了,到如今,連那名譽都不顧了,天下人笑他也不顧,唾罵他也不顧,一身的名譽,一家的名譽,祖宗的名譽,子孫的名譽,甚至于祖國的名譽,一塌刮辣仔,都不顧了,都不顧了。你看那茫茫大地,莽莽中原,要想尋一二個好名的人,竟都不易得了。唉!唉!唉!這便是在下做這篇“白話”的用意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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