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回鎮(zhèn)云集棧的場合,自把顧天成轟走,沒有一絲變動,在眾人心里,也不存留一絲痕跡。惟有劉三金一個人,比起眾人來,算是更事不多,心想顧天成既不是一個什么大糧戶,著眾人弄了手腳,輸了那么多,又著轟走,難免不想報復(fù);他們是通皮的,自然不怕,只有自己頂弱了。并且算起來,顧天成之吃虧,全是張占魁提調(diào)著自己做的,若果顧天成清醒一點,難免不追究到“就是那婊子害了人”!那嗎,能夠賴著羅歪嘴他們過一輩子么?勢所不能,不如早些抽身。
一夜,在床上,她服伺了羅歪嘴之后,說著她離開內(nèi)江,已經(jīng)好幾年,現(xiàn)在蒙干達達的照顧,使她積攢了一些錢,現(xiàn)已冬月中旬了,她問羅歪嘴,許不許她回內(nèi)江去過一個年?羅歪嘴迷迷胡胡地要緊睡覺,只是哼了幾聲。
到第二天上午,她又在煙盤子上說起,羅歪嘴調(diào)笑她道:“你走是可以的,只我咋個舍得你呢?”
“哎呀!干達達,好甜的嘴呀!像我們這樣的人,你有啥舍不得的!”
羅歪嘴定睛看著她,并伸手過去,把她兩頰一摸道:“就因你長得好,又有情趣!”
這或者是他的老實話,因他還有這樣一番言語:“以前,我手上經(jīng)過的女人,的確有比你好的,但是沒有你這樣精靈;也有比你風騷幾倍的,卻不及你有情趣?!益瘟藥资?,沒有一點流連,說丟手,就丟手,哪里還向她們殷勤過?……我想,這必是我只管嘗著了女人的身體,卻未嘗著女人的心!……說不定,從前年輕氣盛,把女人只是看做不值價的頑貨,頑了就丟開。如今,上了點年紀,除卻女人的身體,似乎還想要點別的東西,……你就明白,我雖是每晚都要同你睡,你算算看,同你做那個,有幾夜認真過?甚至十天八天的不想。但是沒有你在身邊,又睡不好,又不高興?!乙舱f不出這是啥道理。不過我并不留你,因我自小賭過咒不安家的?!?
劉三金也微微動了一個念頭,便引逗他道:“你不曉得嗎?人到有了年紀,是要一個知心識意的女人來溫存他的。你既有了這個心,為啥子不安個家呢?年輕不懂事時,賭個把咒算得啥子!……若你當真舍不得我,我就不走了,跟你一輩子,好不好?”
羅歪嘴哈哈一笑道:“只要你有這句話,我就多謝你了!老實告訴你,我當真要安家,必須討一個正經(jīng)女人才對,正經(jīng)女人又不合我的口味。你們倒好,但我又害怕遭綠帽子壓死!”
她把手指在他額上一戳,似笑不笑地瞅著他道:“你這個嘴呀!……你該曉得婊子過門為正?婊子從了良,哪里還能亂來?她不怕挨刀嗎?……我還是要跟著你,也不要你討我,只要你不缺我的穿,不少我的吃!”
他坐了起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說道:“三兒,現(xiàn)在不同你開頑笑了。你慢慢收拾好,別人有欠你的,趕快收。至遲月底,我打發(fā)張占魁送你回石橋。你還年輕風流,正是走運氣、過好日子的時候。跟著我沒有好處,我到底是個沒腳蟹,我不能一年到頭守著你,也不能把你像香荷包樣拖在身邊,不但誤了你,連我也害了。你有點喜歡我,我也有點喜歡你,這是真的。我們就好好的把這點‘喜歡’留在心頭,將來也有個好見面的日子。我前天才叫人買了一件衣料同周身的闌干回來,你拿去做棉襖穿,算是我送你的一點情誼,待你走時,再給你一錠銀子做盤川?!?
劉三金遂哭了起來道:“干達達,你真是好人呀!……我咋個啥得你!……我要想法子報答你的!……”
二
報答?劉三金并不是只在口頭說說,她硬著手進行起來。
她這幾天,覺得很忙,忙著做鞋面,忙著做帽條子。在云集棧的時候很少,在興順號同蔡大嫂一塊商量的時候多。有時到下午回來,兩頰吃得紅馥馥地,兩眼帶著微醺,知是又同蔡大嫂共飲了來。有時邀約羅歪嘴一同去,估著他到紅鍋飯館去炒菜,不過總沒有暢暢快快地吃一頓,不是張占魁等找了來,就是旁的事情將他找了去。
直到冬月二十一夜里,眾人都散了,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入冬以來,這一夜算是有點寒意,窗子外吹著北風,干的樹葉,吹得嘩喇嘩喇的響。上官房里住了幾個由成都回三原縣的老陜,高聲談笑,笑聲一陣陣地被風吹過墻來。
羅歪嘴穿了件羊皮袍,倒在煙盤邊,拿著本新刻的《八仙圖》在念。劉三金雙腳盤坐在床邊上,一個邛州竹絲烘籠放在懷中,手上抱著白銅水煙袋。因為怕冷,拿了一角繡花手巾將煙袋套子包著。
她吃煙時,連連拿眼睛去看羅歪嘴,他依然定睛看著書,低低地打著調(diào)子在念,心里好像平靜得了不得,為平常夜里所無有。
她吃到第五袋煙,實在忍不住了,喚著羅歪嘴道:“喂!說一句話罷!盡看些啥子?”
羅歪嘴把書一放,看著她笑道:“說嘛!有啥子話?我聽著在!”
“我想著,我也要走了,你哩,又是離不開女人的人,我走后,你找哪一個?”
羅歪嘴瞪著兩眼,簡直答應(yīng)不出。
她把眉頭蹙起,微微嘆了一聲道:“一個人總也要打打自己的主意呀!我遇合的人,也不算少,活到三十幾快四十歲像你這樣瀟灑的,真不多見!你待我也太好了,我曉得,倒也不是專對我一個人才這樣;別的人我不管他,只就我一個人說,我是感激你的。任憑你咋個,我總要替你打個主意,你若是稍為聽我?guī)拙?,我走了也才放心!?
他不禁笑了笑,也坐了起來道:“有話哩,請說!何必這樣繞彎子?”
“那嗎,我還是要問你:我走后,你到底打算找哪個?”
“這個,如何能說?你難道不曉得,天回鎮(zhèn)上除了你哪里還找得到第二個?”
“你說沒有第二個,是說沒有第二個做生意的嗎?還是說沒有第二個比我好的?”
“自然兩樣都是?!?
她搖了搖頭道:“不見得罷?做生意的,我就曉得,明做的沒有,暗做的就有,用不著我說,你是曉得的。不過我也留心看來,那都不是你的對子。若說天回鎮(zhèn)上沒有第二個比我好的女人,這,你又說冤枉話了。眼面前明明放著一個,你難道是瞎子?”
羅歪嘴只是眨了幾下眼睛,不開口。
“你一定是明白的,不過你不肯說。我給你戳穿罷,這個人不但在天回鎮(zhèn)比我好,就隨便放在哪里,都要算是蓋面菜。這人就是你的親戚蔡大嫂,是心里頂愛你的一個人!”
羅歪嘴好像什么機器東西,被人把發(fā)條開動了,猛地一下,跳下床來,幾乎把腳下的銅爐都踢翻了。
劉三金忙伸手去挽住他,笑道:“慌些啥子?人就喜歡得迷了竅,也不要這樣掌不住呀!”
他順手抓住她手膀道:“你胡說些啥子?”
“我沒有胡說,我說的是老實話!”
“你說啥子人心里頂愛我?”
“蔡大嫂!你的親戚!”
“唉!你不怕挨嘴巴子嗎?”
她把嘴一撇,臉一揚道:“哪個敢?”
“蔡大嫂就敢!她還要問你為啥子胡說八道!”
她笑了起來道:“說你裝瘋哩,看又不像;說你當真沒心哩,你看起人來又那么下死眼的。所以蔡嫂子說你是個皮蛋,皮子亮,心里渾的!且不忙說人家,只問你愛不愛她?想不想她?老老實實地說,不許撒一個字的誑!”
他定睛看著她道:“你為啥子問起這些來?”
她把眼睛一溜道:“你還在裝瘋嗎?我在給你拉皮條!拉蔡嫂子的皮條!告訴你,她那面的話,已說好了。她并不圖你啥子,她只愛你這個人!她向我說得很清楚,自從嫁給蔡傻子起,她就愛起你了,只怪你麻麻胡胡的,又像曉得,又像不曉得?!?
羅歪嘴伸手把她的嘴一擰道:“你硬編得像!你卻不曉得,蔡大嫂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人,又是我的親戚,你跟她有好熟,她能這么向你說?”
她把頭一側(cè),將他的手擺脫,
了他一眼道:“我是盡了心,信不信由你!你又不是婆娘,你怎么曉得婆娘們的想頭?有些女人,你看她外面只管正經(jīng),其實想偷男人的心比我們還切,何況蔡家的并不那么正經(jīng)!你說親戚,我又可以說,親戚中間就不干凈。你看戲上唱的,有好多不是表妹偷表哥,嫂嫂偷小叔子呢?我也用不著多說,總之,蔡家的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又有情趣,又不野,心里又是有你的。你不安家,又要一個合口味的女人來親近你,我看來,蔡家的頂好了。我是盡了心,我把她的隱情,已告訴給了你,并也把她說動了,把你的好處,也告訴給了她。你信不信,動不動手,全由你。本來,牛不吃水,也不能強按頭的。只是蔡家的被我勾引動了,一塊肥肉,終不會是蔡傻子一個人盡吃得了的!”
據(jù)說,羅歪嘴雖沒有明白表示,但是那一個整晚,都在劉三金身邊翻過去,復(fù)過來,幾乎沒有睡好。
三
天色剛明,他就起來了。劉三金猶然酣睡未醒,一個吊揚州發(fā)纂亂蓬蓬地揉在枕頭上,印花洋緞面子的被蓋,齊頸偎著。雖然有一些殘脂剩粉,但經(jīng)白晝的陽光一顯照,一張青黃色臉,終究說出了她那不堪的身世,而微微浮起的眼膛,更說出了她的疲勞來。
房間窗戶關(guān)得很緊,一夜的煙子人氣,以及菜油燈上的火氣,很是沉重,他遂開門出來,順手卷了一袋葉子煙咂燃。
天上有些云彩,知道是個晴天。屋瓦上微微有點青霜。北風停止了,不覺得很冷,只是手指有點僵。一陣陣寒鴉從樹頂上飛過。
上官房的陜西客人,也要起身了,都是一般當鋪里的師字號哥字號的先生們,受雇三年,照例回家過年的。他們有個規(guī)矩,由號上起身時,一乘對班轎子,盡其所能攜帶的,完全塞在轎里,拴在轎外,而不許加在規(guī)定斤頭的挑子和杠擔上。大約一乘轎子,連人總在一百六七十斤上下,而在這條路線上抬陜西客的轎夫們,也都曉得規(guī)矩,任憑轎子再重,在號上起肩時,絕不說重。總是強忍著,一肩抬出北門,大概已在午晌過了。然后五里一歇肩,十里一歇腳,走二十里到天回鎮(zhèn)落店,差不多要黃昏了,這才向坐轎客人提說轎子太重了,抬不動。坐轎客人因這二十里的經(jīng)驗,也就相信這是實話,方能答應(yīng)將轎內(nèi)東西拿出,另雇一根挑子。所以到次早起身時,爭輕論重,還要鬧一會。
羅歪嘴忽然覺得肚里有點餓,才想起昨夜只喝了兩杯燒酒,并未吃飯。他遂走到前院,陜西客人正在起身,幺師正在收檢被蓋。他本想叫幺師去買一碗湯元來吃的,一轉(zhuǎn)念頭,不如自己去,倒吃得熱樂些。
他一出棧房門,不知不覺便走到興順號。蔡傻子已把鋪板下了,堆在內(nèi)貨間里,拿著掃帚,躬著身子在掃地。他走去坐在鋪面外那只矮腳寶座上,把猴兒頭煙桿向地下一磕,磕了一些灰白色煙灰在地上。
蔡傻子這才看見了他,伸起腰來道:“大老表早啦!”
“你們才早哩,就把鋪面打開了!”
“趕場日子,我們總是天見亮就起來了。”
“趕場?……哦!今天老實的是二十二啦!你看我把日子都忘記了?!銈儾皇且殉赃^早飯了?”
“就要吃了,你吃過了嗎?”
“我哪里有這樣早!我本打算來買湯元吃的,昨夜沒吃飯,早起有點餓?!?
金娃子忽在后面哭叫起來。蔡大嫂尖而清脆的聲音,也隨之在叫:“土盤子你背了時呀!把他絆這一交!……乖兒,快沒哭!我就打他!”
蔡興順一聲不響,恍若無事的樣子,仍舊掃他的地。
羅歪嘴不由地站了起來。提著煙桿,掀開門簾,穿過那間不很亮的內(nèi)貨間,走到灶房門口,大聲問道:“金娃子絆著了嗎?”
蔡大嫂正高高挽著衣袖,系著圍裙,站在灶前,一手提著鍋鏟,一手拿著一只小筲箕盛的白菜。鍋里的菜油,已煎得熱氣騰騰,看樣子是熟透了。
“嘩喇!”菜下了鍋,菜上的水點,著滾油煎得滿鍋吶喊。蔡大嫂的鍋鏟,很玲瓏的將菜翻炒著,一面灑鹽,一面笑嘻嘻的掉過頭來向羅歪嘴說話,語音卻被菜的吶喊掩住了。
金娃子撲在燒火板凳上,已住了哭,幾點眼淚還掛在臉上。土盤子把小案板上盛滿了飯的一個瓦缽,雙手捧向外面去了。
菜上的水分被滾油趕跑之后,才聽見她末后的一句:“……就在這里吃早飯,好不好?”
“好的!……只是我還沒洗臉哩!”
“你等一下,等我炒了菜,給你舀熱水來。”
“何必等你動手?我自己來舀,不對嗎?”
他走進他們的臥室,看見床鋪已打迭得整整齊齊,家具都已抹得放光,地板也掃得干干凈凈。就是柜桌上的那只錫燈盞,也放得頗為適宜,她的那只御用的紅漆洗臉木盆,正放在架子床側(cè)面的一張圓凳上。
他將臉盆取了出來時,心頭忽然發(fā)生了一點感慨:“居家的婦女與頑家比起來,真不同!我的那間房子,要是稍為打迭一下也好啦!”
在灶前瓦吊壺里取了熱水,順便放在一條板凳上,抓起盆里原有的洋葛巾就洗。蔡大嫂趕去把一個粗磁盒取來,放在他跟前道:“這里有香肥皂,綠豆粉?!庇謫査名}洗牙齒嗎,還是用生石膏粉?
他道:“我昨天才用柴灰洗了的,漱一漱,就是了?!?
灶房里還在弄菜,他把臉洗了,口漱了,來到鋪面方桌前時,始見兩樣小菜之外,還炒了一碗嫩蛋。
羅歪嘴搓著手笑道:“還要費事,咋使得呢?”
蔡興順已端著飯碗在吃了。蔡大嫂盛了一碗飯遞給羅歪嘴道:“大老表難逢難遇來吃頓飯,本待炒樣
子的,又怕你等不得。我曉得你的公忙,稍為耽擱一下,這頓飯你又會吃不成了。只有炒蛋快些,還來得及,就只豬油放少了點,又沒有蔥花,不香,將就吃罷!”
這番話本是她平常說慣了的謙遜話,任何人聽來,都不覺奇;不知為什么,羅歪嘴此刻聽來,仿佛話里還有什么文章,覺得不炒
子而炒蛋,正是她明白表示體貼他的意思。他很興奮地答道:“好極了!像炒得這樣嫩的蛋,我在別處,真沒有吃過!”
于是做菜一事,便成了吃飯中間,他與她的談資。她說得很有勁,他每每停著筷子看著她說。
她那鵝卵形的臉蛋兒,比起兩年前新嫁來時,瘦了好些。兩個顴骨,漸漸突了起來。以前笑起來時,兩只深深的酒渦,現(xiàn)在也略淺了。皮膚雖還那樣細膩,而額角上,到底被歲月給鏤上了幾條細細的紋路。今天雖是打扮了,搽了點脂粉,頭發(fā)梳得溜光,橫抹著一條窄窄的漂白布的包頭帕子,顯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紅的越紅,比起平常日子,自然更俏皮一點。但是微瘦的鼻梁與眼膛之下的雀斑,終于掩不住,覺得也比兩年前多了些;不過一點不覺得不好看,有了它,好似一池澄清的春水上面,點綴了一些花片萍葉,仿佛必如此才感覺出景色的佳麗來。眼眶也比前大了些,而那兩枚烏黑眼珠,卻格外有光,格外玲瓏。與以前頂不同的,就是以前未當媽媽和剛當了媽媽不久時,同你說起話來,只管大方,只管不像一般的鄉(xiāng)間婦女,然而總不免帶點怯生生的模樣。如今,則顧瞻起來,很是大膽,敢于定睛看著你,一眼不眨,并且笑得也有力,眼珠流動時,又自然又有情趣。
土盤子將金娃子抱了出來,一見他的媽,金娃子便撲過來要她抱,她不肯,說“等我吃完飯抱你!”孩子不聽話,“哇”地一聲便哭了起來。
蔡大嫂生了氣,翻手就在他屁股上拍打了兩下。
羅歪嘴忙擋住道:“娃兒家,見了媽媽是要鬧的?!帘P子抱開!莫把你師娘的手打閃了!”
蔡大嫂撲嗤一聲,把飯都噴了出來,拿筷子把他一指道:“大老表,你今天真愛說笑!我這一雙手,打鐵都去得了,還說得那么嬌嫩?”低頭吃飯時,又笑著瞥了他一眼。
這時,趕場的人已逐漸來了。
四
在趕場的第二天,場上人家正在安排吃午飯的時候,羅歪嘴興匆匆地親自提了三尾四寸來長鮮活的鯽魚,走到興順號來。
一個女的正在那里買香蠟紙馬,說是去還愿。蔡傻子口里叼著葉子煙,在柜臺內(nèi)取東西。鋪子里兩張方桌,都是空的,閑場時的酒客,大抵在黃昏時節(jié)才來。
羅歪嘴將魚提得高高的,隔著柜臺向蔡光順臉上一揚道:“嗨!傻子,請你吃魚!”
蔡興順咧著嘴傻笑了兩聲。那買東西的女人稱贊道:“嘖嘖嘖!好大的鮮魚!羅五爺,在溝里釣的嗎?”
羅歪嘴把她睨了一眼道:“水溝里有這大的魚嗎?……”把門簾一撩,向灶房走去,還一面在說:“花了四個錢一兩買來的哩!”
蔡大嫂從燒火板凳上站起來道:“啥東西,值得四個錢一兩?……哦!大鯽魚!難怪這樣貴法!……你買來請哪個吃的?”
羅歪嘴把魚提得高高的,那魚是被一根細麻索將背鰭拴著,把麻索一頓,它自然而然就頭搖尾擺,腮動口張起來。
蔡大嫂也嘖嘖贊道:“好鮮!”又道:“看樣子還一定是河魚哩!……你是買來孝敬你的劉老三的嗎?”
他把眼睛一擠,嘴角一歪道:“她配!……我是特為我們金娃子的小媽媽買來的!……賞收不賞收?”
她眼珠一閃,一種衷心的笑,便掛上嘴邊。她強勉忍住,做得毫不經(jīng)意的樣子,伸手去接道:“這才經(jīng)當不起呀!只好做了起來請劉三姐來吃,我沒有這福氣!”
拴魚的麻索已到了她的指頭上,而羅歪嘴似乎還怕她提得不穩(wěn),緊緊一把連她的手一并握著。
她的眼睛只把魚端詳著,臉上帶點微笑,沒有搽胭脂的眼角漸漸紅了起來。他放低聲氣,幾乎是說悄悄話一樣,直把頭湊了過來道:“你沒有福氣,哪個才有福氣?只怪我以前眼睛瞎了,沒有把人看清楚!從今以后,我有啥子,全拿來孝敬你一個人,若說半句誑話,……”
土盤子背著他師弟進來了。
她把魚提了過去,看著他笑道:“土盤子去淘米!我來破魚!只是咋個做呢?你說?!?
羅歪嘴笑道:“我只是會吃。你喜歡咋個做,就咋個做。我再去割一斤肉來,弄鹽煎肉,今天天氣太好,我們好生吃一頓!”
“又不過年,又不過節(jié),又沒有人做生,有了魚,也就夠了!”
“管他媽的,只要高興,多使幾百錢算啥!”
今天天氣果然好。好久不見的太陽,在昨天已出了半天,今天更是從清早以來,就亮晶晶的掛在天上。天是碧藍的,也時而有幾朵薄薄的白云,但不等飛近太陽,就被微風吹散了。太陽如此曬了大半天,所以空氣很是溫和,前兩天的輕寒,早已蕩漾得干干凈凈。人在太陽光里,很有點春天的感覺。
羅歪嘴本不會做什么的,卻偏要虱在灶房里,摸摸這樣,摸摸那樣,惹得蔡大嫂不住地笑。她的丈夫知道今天有好飲食吃,也很高興,不時丟開鋪面,鉆到灶房來幫著燒火,剝蒜。
又由蔡大嫂配了兩樣菜,鹽煎肉也煎好了,魚已下了鍋,叫土盤子擺筷子了,羅歪嘴才提說不要搬到鋪面上去吃,就在灶房外院壩當中吃。這么好的天氣,自然很合宜。誰照料鋪面呢?就叫土盤子背著金娃子挾些菜在飯碗上,端著出去吃。
于是一張矮方桌上,只坐了三個人。蔡大嫂又提說把劉三金叫來,羅歪嘴不肯,他說:“我們親親熱熱地吃得不好嗎?為啥子要摻生水?”
蔡興順把自己鋪子上賣的大麯酒用砂瓦壺量了一壺進來,先給羅歪嘴斟上,他老婆搖頭道:“不要給我斟?!?
羅歪嘴側(cè)著頭問道:“為啥子不吃呢?”
“吃了,臉紅心跳的。”
蔡興順道:“有好菜,就該吃一杯,醉了,好睡?!?
她睔了他一眼道:“都像你么,好酒貪杯的,吃了就醉,醉了就睡!”
羅歪嘴把酒壺接過去,拉開她按著杯子的手,給她斟了一滿杯道:“看我的面子,吃一杯!天氣跟春天一樣,吃點酒,好助興!”
她笑了笑道:“大老表,我看你不等吃酒,興致已好了?!?
他搖了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
吃酒中間,談到室家一件事上,羅歪嘴不禁大發(fā)感慨道:“常言說得好,傻子有傻福。這話硬一點不錯!就拿蔡傻子來說罷,姑夫、姑媽苦了一輩子,省吃儉用的,死了,給他剩下這所房子,還有二三百兩銀子的一個小營生。傻子自幼就沒有吃過啥子苦,順順遂遂地當了掌柜不算外,還討這么一個好老婆!……”
蔡興順只顧咧著嘴傻笑,只顧吃菜吃酒。他老婆插嘴打岔道:“你就吃醉了嗎?我是啥子好老婆?若果是好老婆,傻子早好了?!?
“還要謙遜不好?又長得好!又能干!又精靈!有嘴有手的!我不是當面湊合的話,真是傻子福氣好,要不是討了你,不要說別的,就他這小本營生,怕不因他老實過余,早倒了灶了,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安安逸逸的過活嗎?并且顯考也當了,若是后來金娃子讀書成行,不又是個現(xiàn)成老封翁?說起我來,好像比傻子強。其實一點也比不上,第一,三十七歲了,還沒有遇合一個好女人!”
他的話,不知是故意說的呢?或是當真有點羨慕?當真有點嫉妒?只是還動人。
大家都無話說,吃了一會酒,蔡大嫂才道:“大老表是三十七歲的人,倒看不出。你比他大三歲。大我十四歲。但你到底是個男子漢,有出息的人!”
羅歪嘴嘆了一聲道:“再不要說有出息的話!跑了二十幾年的灘,還是一個光桿。若是拿吃苦來說,那倒不讓人。若是說到錢,經(jīng)手的也有萬把兩銀子,但是都烊和了。以前也太荒唐,我自己很明白,對待女人,總沒有拿過真心出來;卻也因歷來遇合的女人,沒一個值得拿真心去對待的。那些女人之對待我,又哪一個不把我當作個肯花錢的好保爺,又哪一個曾拿真情真義來交結(jié)過我?唉!想起以前的事,真夠令人嘆息!”
蔡大嫂大半杯酒已下了肚,又因太陽從花紅樹干枝間漏下,曬著她,使她一張臉通紅起來,瞧著羅歪嘴笑道:“在外面做生意的女人,到底趕不到正經(jīng)人家的女人有情有義。你討一個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不就如了愿嗎?”
羅歪嘴皺起眉頭道:“說得容易,你心頭有沒有這樣一個合適的女人?”
“要啥樣子的?”
“同你一樣的!”他說時,一只手已從桌下伸去,把她的大腿摸了摸,捏了捏。
她不但不躲閃,并且掉過臉來,向他笑了笑道:“我看劉三金就好,也精靈,也能干,有些地方,比我還要好些?!?
“哈哈!虧你想到了她!不錯,在頑家當中,她要算是好看的,能干的,也比別一些精靈,有心胸。但是比起你來,那就差遠了!……傻子,你也有眼睛的,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蔡興順已經(jīng)有幾分醉意了,朦朦朧朧睜著眼睛,只是點頭。兩個人又大笑起來。
蔡大嫂卻抿著嘴向他笑道:“照你說,你為啥子還包了她幾個月,那樣愛法?”
羅歪嘴有點氣緊道:“是她向你說過,說我愛她嗎?”
“不是,她并未說過,是我從旁看來,覺得你在愛她。”
“我曉得她向你說的是些啥子話,就這一點,我覺得她還好。但是,就說她對我有真情真義,那她又何至于要走呢?我對待她,的確比對別一些頑家好些,錢也給得多些,若說我愛她,我又為啥子要叫她走呢?舍得離開的,就不算愛!”
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像是認真地道:“那,你當真愛一個人,不是就永遠不離開了?”
他很是感動,咬著牙齒道:“不是嗎?”
她把酒杯端起,一口喝空,哈哈大笑道:“說倒說得好,我就長著眼睛看罷!”
蔡興順醉了,仰在所坐的竹椅背上,循例打起鼾聲。
土盤子在鋪面上很久很久了,不知為一件什么事,走進來找羅歪嘴。只見矮方桌前,只剩一個睡著了的師父,桌子上杯盤狼藉,魚骨頭吐了一地,而羅五爺與師娘都不見。
五
要上燈了,羅歪嘴回到棧房。場合正熱鬧,因為漢州來了三個有錢朋友,成都又上來一個有力量的片官。朱大爺且于今天下午,提著錢褡褳來走了一遭,人人都很上勁。
羅歪嘴也走了一個游臺,招呼應(yīng)酬了一遍,方回到耳房。
劉三金正在收拾衣箱,陸茂林滿臉不自在的樣子躺在煙盤旁邊,挑了一煙簽的鴉片煙在燒牛屎堆。
他一看見羅歪嘴進來,把煙簽一丟,跳到當?shù)氐溃骸傲_五爺,你回來啦!怎么說起的,三兒就要走咧?”
“就要走嗎,今夜?”
劉三金站了起來笑道:“哎呀!哪處沒找到你,你跑往哪里去了?說是在興順號吃著酒就不見了,我生怕你吃醉了跌到溝里去了!”
羅歪嘴又問道:“咋個說今夜就走?”
“哪個說今夜走?我是收拾收拾,打算明天走,意思找你回來說一聲,好早點雇轎子、挑子,偏偏找不著你。老陸來了,纏著人不要走,跟離不開娘的奶娃兒一樣,說著說著,都要哭了。你說笑不笑人?”
羅歪嘴看著陸茂林喪氣的樣子,也不禁大笑道:“老陸倒變成情種了!人為情死,鳥為食亡,老陸,你該不會死罷?”
劉三金道:“我已向他說過多少回。我們的遇合,只算姻緣簿上有點露水姻緣,哪里認得那么真!你是花錢的嫖客,只要有錢,到處都可買得著情愛的。我不騙你,我們雖是睡過覺,我心里并沒有你這個人,你不要亂迷竅!我不像別的人,只圖騙你的錢,口頭甜蜜蜜的,生怕你丟開了手,心里卻辣得很,恨不得把你連皮帶骨吞了下去!我這回走,是因為要回去看看,不見得就從良嫁人,說不定我們還是可以會面的,你又何必把我留得這樣癡呆呆的呢?可是偏說不醒,把人纏了一下午,真真討厭死了!你看他還氣成了那個樣子?!?
陸茂林瞇著眼睛,拿了塊烏黑手帕子,連連把鼻頭揩著道:“羅五爺,你不要盡信她的話。我就再憨,也不會憨到那樣。我的意思,不過說過年還早,大家相處得好好地,何必這么著急走哩!多頑幾天,我們也好餞個行,盡盡我們的情呀!”
劉三金把腳幾頓,一根指頭直指到他鼻子上道:“你才會說啦!若只是這么樣說,我還會跟你生氣嗎?還有杜老四做眼證哩!你去把他找進來問問看,我若冤枉了你,我……”
羅歪嘴把手一擺道:“不許亂賭咒!你也不要怪他,他本是一個見色迷竅的人。不過這回遇合了你,玉美人似的,又風騷,又率真,所以他更著了迷。你走了,我相信他必要害相思的。老陸,你也不要太胡鬧了。你有好多填尿坑的錢用不完,見一個,迷一個?像你這脾氣,只好到女兒國招駙馬去。三兒要走,并不是今天才說起的,你如何留得下她?就說她看你的癡情,留幾天,我問你,你又能得到多少好處?她能不能把大家丟開,晝夜陪伴你一個人呢?你說餞行的話,倒對!既她明天準走,我們今夜就餞行,安排鬧一個整晚,明天絕早送她走!三兒,你說好嗎?”
劉三金笑道:“餞行不敢當!不過大家都住熟了,分手時,熱鬧一下,倒是對的。陸九爺,別嘔氣呀!晏息多跟你親一個!”
陸茂林慘然一笑道:“那才多謝你啦!……羅哥,我們該咋個準備,該招呼哪些人,可就商量得了?!?
羅歪嘴頹然向床上一躺道:“你把田長子喊來,我交代他去辦好了!……三兒,快來跟我燒袋煙,今天太累了,有點撐不住。”
陸茂林出去走了一大轉(zhuǎn),本想就此不再與劉三金見面了的,既然她那樣絕情寡義。只是心里總覺有點不好過,回頭一想:見一面,算一面,她明早就要走了,知道以后還見得著么。腳底下不知不覺又走向耳房來,還未跨進門去,聽見劉三金正高興地在笑,笑得像是很樂意的。他心里更其難過,尋思:一定是在笑他。他遂冒了火,沖將進去,只聽見劉三金猶自說著她未說完的話:“……這該是我的功勞啦!若不是我先下了藥,你哪能這樣容易就上了手?可是也難說,精靈愛好的女人,多不會盡守本分的。……”
羅歪嘴滿臉詫異的瞪著他道:“這樣氣吽吽的,又遭啥子鬼祟起了?”
陸茂林很不好意思,只好借口說:既是明天一早要走,為啥子還不把挑子收拾好?“你兩個還這么膩在一起,我倒替你們難過!”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劉三金道:“這話倒是對的。干達達,你去叫挑夫,我去看看蔡大嫂,一來辭行,二來道喜?!?
陸茂林道:“道啥子喜?我陪你去!”
羅歪嘴向她擠了個眼睛,她點頭微笑道:“你放心,沒人會曉得的!……老陸陪我走,也使得,只是第一不準你胡說胡問,第二不準你胡鉆胡走,第三不準你胡聽胡講,……”
陸茂林不由笑了起來道:“使得,使得,把我變成一個瘸子,瞎子,聾子,啞子,只剩一個鼻頭來聞你兩個婆娘的騷氣!”
劉三金笑著向他背上就是一拳道:“連鼻子都不準聞!”
又是一陣哈哈,三個人便一路走出。
興順號酒座上點了一盞油蓋水的玻璃神燈,一舉兩便,既可光照壁上神龕,又可光照常來的酒客。柜臺上放了只長方形紗號燈,寫著紅黑扁體字:興順老號。在習慣的眼睛看來,也還辨得出人的面孔。
他們來時,蔡傻子已醉醒了,坐在柜臺上掛帳。土盤子在照顧酒客。燈光中,照見有三個人在那里細細地吃酒。
劉三金問了土盤子,知道他師娘帶著金娃子在臥房里,便向陸茂林道:“你就在這外面安安靜靜地等我!若果不聽話,走了進來,……”遂湊著他耳朵道:“……那你休想我拿香香給你吃!”一笑地就跑進內(nèi)貨間去了。
陸茂林只好靠在柜臺上,看蔡興順掛帳,他的算盤真熟,滴滴達達只是打。要同他說兩句話,他連連搖頭,表示他不肯分心。
半袋葉子煙時,只聽見蔡大嫂與劉三金的笑聲,直從柜房壁上紙窗隙間漏出,一個是極清脆的,一個是有點啞的,把他的心笑得好像著嫩蔥在搔的一樣。又許久,方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臥房走到內(nèi)貨間,知道她們說完話出來了。但是聽見她們在內(nèi)貨間猶自唧唧噥噥了一會,才彼此一路哈哈,走出到鋪面來。劉三金在前,蔡大嫂抱著金娃子在后,燈光中看見兩個女人的臉,都是通紅的。
劉三金走到柜臺邊,向蔡興順打著招呼道:“蔡掌柜,恭喜發(fā)財!我明天要走了,我愿意再來時,你掌柜的生意更要興?。 庇质且魂嚬?,回頭向著蔡大嫂牽著的袖子拂了一拂道:“嫂子,我就別過了!愿你稱心如意地直到你金娃戴紅頂子!”
蔡大嫂只是笑,并不開口。陸茂林本想同她調(diào)笑一兩句的,卻被劉三金把袖子挽著就走。
六
天回鎮(zhèn)的熱鬧,好像被劉三金帶走了。這因為臘八之后,賭博收了場。過路客商也因臘月關(guān)系,都要趕路,天回鎮(zhèn)只是一個過站,誰肯在此流連?羅歪嘴又因傷風咳嗽,嫌一個人住在云集棧的后院不方便,遂遷到興順號去居住。
他本要同土盤子住在樓上的。蔡大嫂說,一天到晚,上樓幾次,下樓幾次,多不好!害病的人,哪能這樣勞苦!于是,把內(nèi)貨間騰挪一下,有些不常用的東西和笨貨,都架到臥室樓上。通后頭院壩的小門上,掛了一幅門簾,便沒有過道風吹入。原來的亮瓦,叫泥水匠來洗了一洗,又由羅歪嘴出錢,新添三行亮瓦,房間里也有了光。然后安了一張床,一張條桌,兩張方凳,——這都是老蔡興順遺留下來的東西,也是兩年前曾為羅歪嘴使用過的,——就算是羅歪嘴的行轅。過了兩夜,羅歪嘴說夜里還是有風吹進帳子。蔡大嫂又主張:在夜里,羅歪嘴到臥房架子床上去睡,她同丈夫孩子移出來,到羅歪嘴的床上。
羅歪嘴原本不肯的,說:“哪有這樣喧賓奪主之理?我來養(yǎng)病,勞煩你夫婦隨時照料,已經(jīng)夠了!”但她的理由也充足:“你害的既是傷寒病,哪能在夜里再感冒?你是來此養(yǎng)病,不是來此添病,若是我們不管,叫人聽見了,豈不要議論我們的不對?我們就不說是親戚,便是鄰居咧,也不能這樣的見死不救!設(shè)若你仍在云集棧,我們沒法子照管,還可以推口,既在我們家里,我們咋好只圖自己舒服,連房間都不讓一讓呢?況且又無妨礙,一樣的有床,有枕頭,有被蓋。……”
蔡興順也幫著勸,并且主張:“不管他答不答應(yīng),到夜里,我們先就在他床上睡了。”他才無計奈何答應(yīng)了,但附了兩個條件,其一,以他的病愈為止;其二,金娃子太小,也受不住夜寒,讓他在架子床上同睡,蔡大嫂可以隨時進來喂他的奶。房門自是不關(guān)的。
同時,蔡興順也很高興。他因羅歪嘴之來,公然得以順遂恢復(fù)了討老婆以前的快活習慣,而再不受老婆的羅唣。就是在關(guān)了鋪子之后,杯酒自勞,吃得半醺也能清清靜靜地上床去酣然一覺。
羅歪嘴日間也常出去干他的正經(jīng)事。一回來,把鴉片煙盤子一擺,蔡大嫂總自然而然地要在煙盤邊來陪他。起初還帶著金娃子坐在對面說笑,有一次,她要羅歪嘴教她燒煙泡,竟無所顧忌地移到羅歪嘴這邊,半坐半躺,以便他從肩上伸手過去捉住她的手教。恰這時候,張占魁、田長子兩個人猛地一下掀開簾子進來。羅歪嘴便一個翻身,離開蔡大嫂有五六寸遠,而她哩,卻毫無其事的,依然那樣躺著燒她的煙泡,還一面翹起頭來同他們交談。
事情是萬萬掩不住的。羅歪嘴倒有意思隱密一點,偏蔡大嫂好像著了魔似的,一定要在人跟前格外表示出來。于是他們兩個的勾扯,在不久之間,已是盡人皆知。蔡大嫂自然更無顧忌,她竟敢于當著張占魁等人而與羅歪嘴打情罵俏,甚至坐在他的懷中。羅歪嘴也扯破面子,不再作假,有人問著,他竟老實承認他愛上了蔡大嫂;并且甚為得意地說,枉自嫖了二十年,到如今,才算真正嘗著了婦人的情愛。他們?nèi)绱艘粊?,反而得了眾人的諒解,當面自是沒有言語,儼然公認他們的行為是正當?shù)?。即在背后,也只這樣譏諷蔡大嫂:“正經(jīng)畢竟是弸不久啦!與其不能正經(jīng)到底,不如早點下水,還多快活兩年!”也只這樣嘲笑羅歪嘴:“大江大海都攪過來的,卻在陽溝里翻了船!口口聲聲說是不著迷,女人頑了便丟開;如今哩,豈但著了迷,連別人多看她眼,你瞧,他就嫉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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