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琢磨著,這倒是件了不得的事兒。” 令秧突然有些快樂了起來,“要是老爺真的非走不可,接下來的日子總得有件事情可以盼吧?”
“神天菩薩,我的夫人?!?云巧在黑暗中雙手在胸前合十,略略晃了晃,“你這話若是隔墻有耳,不怕被人抓去凌遲么?”
“我又不是盼著老爺死?!?令秧熟練地鉆到了云巧的胳膊底下,“如果那個牌坊不是很了不得,那族里的老人們?yōu)槭裁茨敲丛诤跄兀哭ツ镞€跟我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蕙娘看上去不像是誑我的?!?/p>
“當心著點蕙娘。” 云巧靜靜地說,“你我二人加起來,也抵不上人家的聰明?!?/p>
“她說早先家里有過一個管賬的先生,和咱們老夫人……” 令秧臉上一陣發(fā)燙,“你明白,就是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府里當年的人其實都知道。一氣兒瞞著。后來老爺不做官了,帶著蕙娘回來,覺察到了風聲——總之,管賬先生有個晚上投了后院里那口井,那之后,老夫人就得了瘋病。只是當初沒有現(xiàn)在這么厲害?!?/p>
“不是那么回事兒?!?云巧輕輕地、斬釘截鐵地說,“老爺跟我說過,管賬先生投井是因為老爺離家好些年,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要查家里的賬。他自知賬面上虧空很大,老夫人一直相信他,不聞不問,可是老爺就不同了,他眼見著捂不住才尋短見。老夫人守寡那么多年,那些爛了舌根子的人捕風捉影,也是有的?!?云巧突然悲從中來,因為她終于知道了,原來老爺愿意告訴她的話,有那么多都沒有告訴過令秧。
令秧安靜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說:“可是管賬先生投井那年,你也沒來府里啊,你還不一樣是聽來的?!?/p>
“聽老爺說的,能一樣么?!?云巧話一出口就有點后悔,她伸開了胳膊,再把令秧的腦袋摟得更緊了些。她以為令秧到底是有些吃醋了,可是令秧的呼吸越來越勻稱,微微地推她一下,她的肩膀立即順從地塌了下去。云巧吃驚地發(fā)了一會兒呆,暗暗地自言自語:“你倒真睡得著?!?/p>
大夫們說,要到清明的時候,才知道老爺究竟還能不能走路。可是老爺歸天的時候,還沒到清明呢。老爺?shù)呐P房里外響起一片號啕聲的時候,令秧出神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心里問他:“若是真的不會走了,黃泉路上要怎么辦呢。”
二月初的時候,老爺?shù)纳裰厩逍蚜?,他在某個黃昏突然睜開眼睛,令秧背對著床在點燈——她打發(fā)丫鬟去廚房看著藥罐。二月的徽州還是濕冷,老爺房里必須一天到晚生著火盆。她彎下腰用火筷子撥了撥炭——就是在這個瞬間,聽見身后有個喑啞的聲音:“令秧?!?/p>
她如夢初醒。丟下火筷子奔到床邊去。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別讓其他人知道他已經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冰冷的手——其實她的手也暖和不到哪里去,還像小時候那樣,生著難為情的凍瘡。她的手指纏繞著他的,她只是想知道他的手還有沒有知覺——但是不成,她自己也緊張到什么也感覺不出來了。她用力地把他右手的四個指頭捏攏在自己手心里——然后對著它們呵一口溫熱的氣。一股委屈突然就從深處涌了出來,她費力地說:“老爺,你別死。” 老爺唇邊泛著一圈青灰,似笑非笑:“我不死?!?“老爺看花燈的時候摔下來了,不過大夫說,清明以后,老爺就能下床走路?!?——大夫當然不是這么說的,不過這有什么要緊。當丫鬟捧著藥罐子進來的時候,老爺又重新睡了回去,她費了很大力氣才讓眾人相信老爺真的跟她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