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講藝術鑒賞，先須明白藝術的性狀。人人都知道“藝術”這個名詞，他們看見了關于畫一類的事，就信口稱贊為“藝術的”。可是所謂“藝術”的真意義，了解的人很少。我們的眼，平時容易沉淀于塵世的下層，固著在物質的細部，不能望見高超于塵俗物質之表的藝術。必須提神于太虛而俯瞰萬物，方能看見“藝術”的真面目。何謂高超于塵俗物質之表？就繪畫而說，畫家作畫的時候，把眼前的森羅萬象當作大自然的一幅幅繪圖，而決不想起其各事物的對于世人的效用與關系。畫家的頭腦，是“全新”的頭腦，毫不沾染一點世俗的陳見。畫家的眼，是“純潔”的眼，毫不蒙受一點世智的翳障。故畫家作畫的時候，眼前所見的是一片全不知名、全無實用而莊嚴燦爛的全新的世界。

這就是美的世界。山是屏，川是帶，不是地理上交通上的部分；樹是裝飾，不是果實或木材的來源；房屋是玩具，不是人類的居處；田野是大地的衣襟，不是五谷的產(chǎn)地；路是地的靜脈管，不是供人來往的道；其間的人們的往來種作，都是演劇或游戲，全然沒有目的；牛、羊、雞、犬、魚、鳥都是這大自然的點綴，不是生產(chǎn)的畜牧——有了這樣的眼光與心境，方能面見“造型美”的姿態(tài)。歡喜感激地把這“美”的姿態(tài)描寫在畫布上，就成為叫做“繪畫”的一種藝術。所以藝術的繪畫中的兩只蘋果，不是我們這世間的蘋果，不是甜的蘋果，不是幾個銅板一只的蘋果，而是蘋果自己的蘋果。繪畫中的裸體模特兒，不是這世間的風俗、習慣、道德的羈絆之下的一個女人，而是一種造型的現(xiàn)象。

原來宇宙萬物，各有其自己獨立的意義，當初并不是為吾人而生的。世間一切規(guī)則、習慣，都是人為了生活的方便而造出來的。美秀的稻麥招展在陽光之下，分明自有其生的使命，何嘗是供人充饑的？玲瓏而潔白的山羊、白兔點綴在青草地上，分明是好生好美的神的手跡，何嘗是供人殺食的？草屋的煙囪里的青煙，自己在表現(xiàn)他自己的輕妙的姿態(tài)，何嘗是燒飯的偶然的結果？池塘里的樓臺的倒影自成一種美麗的現(xiàn)象，何嘗是反映的物理作用而已？聰明的聽者悟到了這一點，即可窺見藝術的美的世界的門戶了。

要之，藝術不是技巧的事業(yè)，而是心靈的事業(yè)；不是世間的事業(yè)的一部分，而是超然于世界之表的一種最高等的人類活動。故藝術不是職業(yè)，畫家不是職業(yè)，畫不是商品。故練習繪畫不是練習手腕，而是練習眼光與心靈。故看畫不僅用肉眼，又須用心眼。

用藝術鑒賞的態(tài)度來看畫，先要解除畫中事物對于世間的一切關系，而認識其物的本身的姿態(tài)。換言之，即暫勿想起畫中事物在世間的效用、價值等關系，而僅賞其瞬間的形狀色彩。我們必須首先體驗造型美的滋味，然后進于情感美、意義美的鑒賞。這樣才是對于繪畫藝術的真的理解。見了關于畫一類的事就信口稱贊為“藝術的”的人，分明是誤解藝術，侮辱藝術，并不是真懂得藝術的人。

十八（1929）年九月十日為松江女子中學高一講述。